130.吉祥刺青

云上宫书房, 一个始终有着淡淡书墨香的地方。

和其他殿阁不同,书房是严禁烟火的,焚香之事自然也是不许。久而久之, 翰墨气息得不到干扰, 便渗透了每一重绉纱。

但是, 从开始摄政以来, 这里便成了我的会客之处。原本为太子会客准备的殿阁因为二十多年没有人使用已经失修, 再修缮也颇为麻烦,索性便用了这书房顶替了。

这书房的墙壁非常厚重,里头说什么, 外面一概听不到,但如果在书房门外说什么, 里头却可以听到动静。

我也怕慕容朝和戏雪在里面谈到什么动情处, 若是让我撞破可不好, 是而在门外咳嗽数声,才让小宫女推了门进去的。

但一进去, 却见戏雪猛地回过身来,向我跪下:“殿下,奴婢求告退!”

我一愣,却听她声音中有哽咽意,想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便点了头。她也不多说, 站起身来, 竟是仓皇地跑了出去。

而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 慕容朝竟是冷眼旁观, 一言不发。

殿门在我身后被重重带上,撞出轰然的鸣响。在我的注视里, 慕容朝虽仍面色不变,但眼角微微一跳。

“慕容将军可还真是无情呢。”我笑道,缓步走向他坐着的案边,于他对面跪坐:“怎么,今日来找本宫,又是什么事?”

“是为有人刺杀丁勋的事。”

“不是已经定了是安向礼的指使么?”我不相信他居然敢挑起这话头。是至琰与我议定的事情,难道他想要反对么?

“长公主明知这不是真相。”他从广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定睛望去,见是一只锦盒。

他不言,只伸出手来,手背上青筋微动,盒盖便开启了。

那里面是小小一片非纸非帛的东西,上面绘着一个郜林人常用的福瑞图纹。

我只觉那图样非常眼熟,边问“这是什么”边伸出手去想要拈起,却被慕容朝挡住了手:“人皮。”

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重重哆嗦了一下。

这半透明的东西……是人皮?

“是那刺客手臂上的刺青。”慕容朝的一双凤眼直视我的面庞:“殿下,臣失礼,只问一件事——您可在任何一个大延人的衣饰上看到过这种花饰?”

我猜自己的面色定然是在一瞬间便白了——因同时,我也感到了手指的冰冷。

这图样,大延的人是很少用的。刺客身上有这样的刺青,岂不是说,即使他不是郜林人,也与郜林人有关?

这盆脏水,是要泼到羽瞻头上吗?

“我没有见过。”我在一刹那便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坦然看向慕容朝:“这是郜林人才会用的吉庆纹图。”

“既然殿下知道,那么能不能告诉臣,这个刺客是什么来历?”

“您又是什么来历?”我冷笑道:“您现在是什么官职?难道缉捕刺客之类的事情,还要让堂堂昌兴都的总提调将军来费心吗?”

“抱歉,殿下……”他的脸上闪出一丝自以为得手的冰凉笑容:“这件事情牵涉重大,陛下是要臣来查的。”

“你已经知道这图不是大延人用的了。”我微笑道,伸出手拈起那块人皮,也顾不得肮脏:“还来问本宫干什么?难道是以为本宫知道他的来历?”

“臣的推断不知对不对——在临蓟道恶战时,殿下曾与大汗相见过,那时大汗敢放殿下回来,一定是有后手来保护殿下的……他在大延的探子暗人,一部分是‘光之部’,但丁勋亦属于这一部,所以这光之部多半不保险;所以,他能安心交托爱妻安危的,也只有‘影之部’了。这个刺客,十有八九就是影之部的吧。”

“还有什么?”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他,明知他这一串推理中有太多的纰漏,却总觉得顾此失彼,不如让他说得更多些。

“没什么了。”他唇角扬起:“只是,请长公主殿下通令影之部……就算能刺杀我朝的大将军,也不要妄想在昌兴都中搅起什么风浪!免得殃及大延和郜林汗国的关系……”

“且慢说本宫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影之部联络,便是知道,他们也并不听命于本宫……这通令,从何谈起?”我嫣然一笑,这么说,既是为了告诉他我不买他这一套,却也是为了让他和至琰有所忌讳——他们摸不清我是否能管辖影之部的话,应该不敢对我做什么。

“哦?”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也许谈不上通令……但请殿下明示影之部,不要妄动,否则,休怪……”

“休怪您手下无情?”我眯起眼睛,希望他看不清我的目光晃向何方:“这世上,并不是什么话都能找到人听的——但对您,本宫只有一句话好说,请您听好:如果您在身上刺下郜林人的吉祥纹样,难道您就变成郜林人了吗?而您在郜林汗国生活的几年,难道就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纹样只有在食器上才出现?”

他的面色一窒:“您是说……”

“不知道时谁要嫁祸。”我淡淡道:“但这祸嫁得可不高明啊……这纹样是想要让主人永远不缺吃喝,家财兴旺的意思,谁会把这东西刺在身上?”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多谢长公主提醒,微臣险些便做错了事情。”

“本宫也是为了自己清净。”我笑起来,心中的落魄却不需掩饰,便让它浮在脸上好了:“本宫并不想让大延和郜林大动干戈——这也和您旅居郜林汗国时的心情一样啊。”

看着他告辞离去的背影,我终于软下来,倚在了门框上。

他不知道,至琰应该也暂时想不到——食器和江山这二者,本来就有默契而隐晦的联系。君王就食天下,古朝象征江山的九鼎,最初也是食器啊。

我固然不知道这图样是不是影之部的标志,更不知道这场刺杀是不是羽瞻的安排。但只要他们怀疑到郜林汗国,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的怀疑转移走才是。

而倘若这场刺杀真的是羽瞻决定的,那这个吉祥图饰就一定是他故意留下的线索。是想让我们想到什么呢?

我虽都读不出他的安排是什么意思,但应该不是故意让至琰他们为难我吧?

只是如果真是他的安排,依他做事的习惯,接下来的一定是一连串的行动……那些动作会指向谁,会出于什么目的达到什么结果呢?

想是天上有一片云移过来挡住了日光,书房里瞬间阴暗下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秋季又到了吧,从长窗中吹进来的瑟瑟西风,带着一种凄厉的肃杀之意。

然而,至琰却一定不觉得这个秋季有多么凄凉——他当上皇帝的第一年,是这几载中第一个好年景。

驿马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捎来丰收的瑞报,滚滚的贡赋,也即将在马上到来的农闲冬季启程运来昌兴都和各个大仓。

朝堂之上,隔着珠帘,我仍能看到所有的朝臣都换了一种神气。

冬珉的暴毙和丁勋的死,都被他们宏大的葬礼给无声无息地掩饰了过去。现下的大延朝堂,虽仍有残余的旧臣势力,但看起来却完全归于新主的统治之下了。

在这样的时候,至琰终于加大了他登基大典的筹备规模。

而第一场雪降下的时刻,高高的礼台便已经搭好,玄色的盛装也已经绣好,从整饬一新的玄正宫里走出的少年天子,已经戴上了十二挂的冕旒冠。

我站在礼台下,身后是朝臣百官,目送他一步步走上那高得几乎通天的台子。他的背后,从礼服上垂下的朱色长带迤逦过丝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前一天下的初雪不化已经是难得,而这一日的天空晴丽明朗,却是更加难得的瑞兆。我听得到身后有人轻声啜泣——大延江山已经等了太久,才等到安静的这一天。

我不必回头,也能从声音所来的位置和音色上听出那是徐大人——当日敢与丁勋犯颜的老人。他也许是真正忠于大延的,才会为这一刻而如此感动,可我,流着大延皇族血液的高贵公主,却在等待下一场会让这些忠臣们无法接受的变乱!

高台之上,至琰接过礼官手中的大延玺印,紧接着,礼官会放声朗诵新皇帝的第一道诏书,那道诏书会大赦天下,也许还会伴有免税一年的恩赏——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并且还将这样进行下去。

我却突然觉得有些疲惫。这疲惫感倏然袭来,却让我顿感腿软,险些没有站住。

——也许,是因为今天忙着筹备登基大典没有吃东西,而前几天都没有睡好的缘故?为了至琰这登基大典,我确实是尽心尽力了。

我实是不知姐弟反目的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所以,能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还是多少做一些吧。我是抱着提前赎罪的心态去做,却几乎把自己累倒。

但这些付出终归还是有回报的——至琰的登基大典,直到结束,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所以,大典结束的那一夜,我躺上榻,便沉沉睡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殿下可算醒了。”我一睁眼,便被守在榻边的戏雪发现:“您睡了这么久,奴婢们都慌了手脚,请太医来看过,只道殿下太累……您可别累坏自己身体啊。”

“不过是多睡了些,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精神正好,便翻身坐起:“陛下呢?他没累着吧?”

“陛下怎么会累?整个大典都是殿下您和慕容……筹备的。”提到慕容朝时,戏雪脸上有尴尬一闪而过,想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陛下的精神好得很,现下应该还在接见使臣呢……”

“使臣?”我愕然:“哪儿的使臣?”

“……”她突然咬住了唇,似乎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啊……”

“说,哪儿的使臣?”我见她面色为难,心中也已猜出了七八分。

“是……郜林汗国的使臣。”她垂下眼眸。

连我自己都知道,那一瞬间,我的眼神直了。

他遣来使者了……他的使者……有什么事情,有没有要找我的事情呢……?

我跳下榻,也顾不得没有穿鞋便要跑出去,却被戏雪拽住了寝衣:“殿下!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看他的使者,他会有话告诉我,对不对?”我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哭腔,努力想要把衣服拽出来。

“就算您再心急也要穿上衣服啊!”她绕到我身前挡住我:“您是可敦娘娘!这样出现在臣子面前,算是什么?”

我咬咬唇:“好,可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