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宁死不避

我以为我听错了。可是至琰苍白憔悴的面色正告诉我, 我根本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听,这一切都是真真的事实, 绝没有半点掺假。

“怎么会这样呢。”我喃喃道, 其实, 我并不想去问谁, 也不知道有谁还可以让我问。这一句, 不过是不甘罢了。

“打败了。皇姐,是咱们战败了!”至琰的声音不大,却藏着极端的不甘和压抑。

“你还好意思和我说是因为战败?!”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 也顾不得他是不是皇帝了,扬起手指着他的面门直斥, 指尖几乎顶上他鼻尖:“如果不是你, 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断了和郜林汗国的关市, 大汗他至于对我们亡国灭家之祸不闻不问吗?如果不是你拖了两天不理军政,白戎人能那么快就攻破资州城吗?你知道资州城里有多少粮食吗?够他们吃饱喝足了再进攻咱们啊!你怎么蠢到这种地步, 为了迟早会还给你的皇权,做出这等引狼入室的事来?”

“你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朕的错。”他的脸上那苦楚的笑容更胜:“可现在怎么办?皇姐,你每花一刻来训斥朕,白戎人就多一刻时间来接近昌兴都……”

我气得牙齿都在相击, 许久才道:“传旨吧, 让那七万军队留一万绕到白戎人后方袭扰, 拖慢他们的前进速度, 另外六万迅速回防昌兴都。附近城市, 能固守则固守,不能守则令军民带够口粮撤回昌兴都……村镇亦依此例, 唯有一点,不管怎么样,都不让一颗粮一粒草一头牛羊落到白戎人手里!”

他点点头,叫了司旨的太监上来,圣旨须臾写就,便遣人快马传令去了。

看着那青衣太监急速出殿门的背影,我心中口中都干苦干苦,想哭,却连眼泪都没有。

“皇姐……”

他的声音为什么有怯生生的感觉?还有什么好怕的吗?敌人已经快要逼到城下了啊!

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看到大延被向来轻视的撮尔小国给灭掉,正如他至琰也想不到,他轻视的白戎军队,不仅能够一夜之间越过关山,还能够在大延军队的迎头痛击下一步步逼近这许久未遭战火的王城。

轻视,永远是失败的前兆。

“皇姐……”他又叫了一声,我才冷冰冰地问:“陛下还有什么事?”

“……请皇姐向姐夫求援吧。只要……只要能保住大延江山,朕怎么样都行。”

这是实话,还是演戏?

我心中冷笑,却也充满悲凉。

“不要您怎么样,本宫自会请他来援……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卖本宫这个面子。”

我的话并未说死,可至琰的眼睛依然亮了一下:“那便多劳皇姐了……这昌兴都,还有大延江山,都托付给您了。”

“你才是皇帝,”我一字一顿道:“唯一要对这江山负责的人。把江山交托给谁,就是把皇位给了谁,说这样的话,陛下不怕吗?”

他默然许久,道:“怕。”

“既然怕,就再别说了。这昌兴都,托给本宫没有用。”

“皇姐,你……”

“万一,本宫是说万一,昌兴都守不住了,本宫仍有办法脱身。可是陛下呢?”我凝视他的眸子,直到那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泄尽:“要么死,要么沦为阶下囚。若是真有这么一天,本宫还是劝陛下殉国了吧!”

“姐夫他会来!”

“本宫不妨明着和陛下说——大汗的原话是,他救可敦,不救昌兴都。陛下明白吗?”我笑得极狠,狠得自己都心疼:“你要是指望他,大延必亡。”

“可是……如果朕不放你走……”

他这是想拿我做人质呢?我大怒,反而笑了出来:“随您……只是,您连敌人都控制不了,当真能控制本宫么?现在与其想着怎么扣着我,不如想想,还有哪位将军能率军出战吧。”

“是白戎王亲征……”他声音又沉了下去:“李彦裕吧。只有他了……”

但是,那时的我们根本没有想到,李彦裕连出征的机会都没有,白戎王的大军就到了昌兴都城下。

那七万军队,有四万撤回了昌兴都,另外三万却在急速回撤的路上被白戎大军消灭了。

李彦裕已经拜了将,却只能在昌兴都高高的城楼担负起他“抚远”的职责。

我着铠甲,上城楼巡视。没有人看得出刻意化了装的我是个女人,更不会知道我是公主,但我那一张张疲惫的脸,却心疼得几乎难以自持地想落泪。

如果不是他们,这大延江山,如何守得住?可也许,就在下一刻,他们年轻的生命就会在漫天的箭矢中结束了。

极度的自惭,在我心中如荒草般蔓延,根系狠狠扎进心房,攫取每一丝疼意,再放大千倍地投射到我的五脏六腑。

我是辅政的长公主啊,不管我多么没有权势,至少我还能死谏……这万里江山,虽说是毁在了至琰的手中,可难道我就没有责任么?

是我也是大延无能的皇室,祸害了黎民。

我这边厢正心如刀绞,那边厢柳公公却疾步跑来。在氤氲泪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手中托着一个明黄色的绫子袋。

“这是什么?”我轻声问。

“是……是陛下的圣旨。请长公主自己拆阅吧。”

我三下两下丢下那黄绫袋子,展开手中的圣旨,却是至琰说他要去封禅祭天,将都城皇朝一应事务丢给我掌管之意。

现下他去祭天?这分明就是逃跑!他自己放进来了白戎兵,现在又想逃了,这世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皇上呢?”我顾不得周围还有士兵,也顾不得可能泄露自己的身份,竟声色俱厉地喝问起柳公公。

他连个哆嗦都没有打,却低了头:“据陛下身边的总管说……他昨天下午就出城去了,现下只怕也走得远了……”

“昨天下午?为什么这圣旨现在才到本宫面前?!”我恨恨地将那圣旨砸在了地上:“哪个大胆奴才敢扣下圣旨?”

“是陛下的吩咐啊殿下,他说,待他去后一天,再把这圣旨给您……”

“定有人事先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就算你们不能给我圣旨,难道不能向我通传消息吗?!”我又急又怒,一口血便冲上了喉头,再沿着唇角淌了下来。

我眼前一黑,耳边蜂鸣不止。昏过去之前,有人搀着我,同样男装的戏雪的声音尖锐:“快,扶长公主上车回宫!”

“长公主?”转瞬间,耳边便是一群士兵的纷纷议论之声,如同海潮,在我耳鼓边轰鸣喧响。

他们,会把我当做什么人呢,会把至琰当做什么人呢?这大延皇室的威信,只怕是半点也留不下来了!

我在车中原本已经醒了,可实在是不愿睁开眼睛。若是就此死了也好,可我死不得,还得醒过来,处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缠的政务军务。

刚才那一口血的腥甜已经尽数转为了咸苦,情急间也没有用清水漱,现下极难受。挣扎起来,要戏雪递了碗清水给我,漱过口才好几分。

“殿下,过会儿回了宫中,老奴有事要禀。”柳公公趁戏雪不注意,小声在我耳边说。

“什么事情?大汗的事情么?现在说吧。”我直直腰:“戏雪……不是外人。”

慕容朝既然已经殉国了,戏雪就不会再向着别人了。现在,没有必要再防着她了。

我虽怜她命苦,但她自己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甚至让我一度怀疑慕容朝这“殉国”是不是诈死。这消息被证实果然不虚后,我又忙着处事,更没心思管她了。

柳公公抬眼瞟了戏雪一眼,点点头:“大汗请娘娘在白戎军彻底围城之前从宫中密道离开城外。”

“……也就是说,让我像至琰一样,逃走咯?”我惨笑:“这……我可不能。”

“娘娘!”却是戏雪和他同时叫了出口。他愣了一下,让戏雪先说了:“娘娘,您别赌气了,这昌兴都……怎么也守不住啊。您还是先回郜林,再作打算吧。”

“……老奴也是这个意思。”柳公公颇意外地看了戏雪一眼,又道:“您若是强留在城中,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如何和大汗交代?”

我笑了,点点头:“本宫知道你们为难。可是,你们想没想过,本宫走了会怎么样?如何和满城百姓交代?”

“……百姓和大汗,定有一个您交代不过去。可是娘娘,您也得珍惜这条命啊……您……”

“谁不惜命?至琰现在跑了,留一道旨,叫我守城。我要是走了,就是抗旨不遵,他可以治我罪的。”我摆摆手,止住欲言的戏雪:“你可以说,我跑到郜林汗国他就没办法治我罪,对不对?可一来,我不愿为自己一条命让两国再生事端,二来,大汗在我和他的国家之间会选哪个,你也该知道的。”

“可皇上都走了!”她终于抢了一句话,声音不免有些高:“您是出嫁的公主,何必……何必为了别人的江山送命?”

“我也是正宫皇后生下的公主。若是说不用为了别人的江山送命,那现下守城的士兵,都可以投降了。”

“可您也该想想您的丈夫孩子!”戏雪的眼眶红了:“奴婢没有孩子,若是有,一定会为了他们活下去,不管要做什么都可以。您有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您还没有亲手抱过他呢!难道您就忍心让他们永远也见不到母亲吗?”

“正是为了他们啊。”我抿起唇,向柳公公吩咐道:“皇帝跑了的事儿,就让人去民间说罢。传得越凶越好……另外,本宫回去亲自写一封信给大汗说明此事。只要他能赶来救了昌兴都的围,那这大延的民心,说不定就能换了向。他若来得早,说不定,还能让本宫找一条活路下来。”

“娘娘的意思是……?”

“我这条命,替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换大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