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想过无数该同他说的话。
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该如何朝他露出笑容来。
然后对他说，方渺前辈，劳烦你来救我了。
大概是失去了记忆的关系, 她似乎没有什么真切的愿望,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觉得平淡又有意义。
与方渺前辈之间的关系, 也犹如温吞的流水, 她无比犹豫, 无法笃定，也无法往前跨进一步。
她忽然重重的往唇上咬去，铁锈舌上游动, 又苦又涩。
“方渺前辈——”她忽然大喊，不顾一切的往悬崖上奔去, 甚至不顾不顾一个失足之后就是粉身碎骨。
“你疯了！”陆枫见状也是神色一变, 几步上前拉扯住她的手腕, “不要命了么？！”
真央却置若罔闻，朝着那隔着渺茫的云雾, 千万丈之下呼喊着。
“方渺前辈——”
至少能稍许听到她的声音也好，哪怕是她的软弱也好，至少让方渺前辈能够知道，他并非是孤身一人。
今日的血光与杀孽，她与方渺前辈一起承担。
“你这样……他也听不见……”他原是要阻止的, 只是听着真央声嘶力竭的呼喊, 不由得言语也软了几分。
分明只是个没有半点灵力的寻常人, 怎么会见到这样的屠戮也没有半点惧怕？她究竟是如何看待方渺的, 是看他光风霁月的躯壳, 还是她当着这样了解他？
他以为自己已是万分决绝，如今见状竟有些犹豫, 他自知是错，却不后悔。
——不该后悔。
“他们既是敢站在方渺面前，自然是赌上了生死，只要还剩半条命在，他们便不会令方渺往前半步。”他看向真央，眉目间有稍许的恻隐，分明这样的情绪，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你就在这里等着他来寻你就好。”
似有觉得自己说得话不够重，又补充道：“那里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去了也是送死。”
真央不死心的唤了许久，直到嗓子干哑才缓缓回过神来，看向陆枫，笑容有些轻慢：“你既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我也应当，有我能做的事情。”
游鱼逐于流水，飞鸟盘于天际，即便是渺小如她，也应当有力所能及之事。
她知道这或许是徒劳无功，但至少能让自己的心有所安慰。
山谷中啸邈的风声传来，呼呼作响，刮得真央的耳廓生疼，云雾渐起，山崖之下的重影皆被遮挡，连那刺目的血色都消弭殆尽。
真央的视线也像是被云雾遮去，忽然什么也看不清了。
嗓中像是被早已枯竭的泉眼，干涸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方、渺、前、辈……”她低下头，神情中尽是涩然与不甘，她到底还是，什么都帮不上。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似是在梦境中，传来一个虚虚渺渺的声音，真央疑似是自己听错，却还抱有几分侥幸，抬眼看向云雾中。
先是虚虚渺渺一个影子，待真央擦去盈眶的泪水，方才愈发清晰起来。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他周身也好似笼罩着阴霾，素来洁白干净的衣袍上也沾染了点点血迹。他大概已经分外注意，不希望她看到他这样的模样。
也分明可以用个术法简简单单抹去这一身血迹，但到底，他没有这么做。
他也不想对她说谎。
远不如外表看来那般光风霁月，高洁无双，他也不过是，背负杀孽的人。
但是为什么方渺前辈，这时的你，为何仍要戴着面具来面对她呢？狐狸面具遮去了一半的脸，或许是他挥剑时太过果决，连面具上都沾上了一点血痕。
分明戴着面具，可真央感觉，他似乎有些隐隐的不安。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是故作的镇定。
“嗯！”真央想笑着回应他，但从喉中涌出的回应声干涩嘶哑，比哭起来还难听。
方渺的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缝，这一点都不像以往的方渺前辈。
两个人都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分明相对，却像是隔了一条宽阔的星河。
随后，方渺看向陆枫。
“我既如约定来了，你也应当遵守约定将她放了。”
方渺看起来倒是比陆枫想象的冷静得多。
陆枫轻蔑一笑道：“若在这里大打出手，势必要波及真央姑娘，不如劳烦方掌门移步？”
“我自然清楚。”他心中的情绪分明已如滔天的海浪般汹涌，可流露出的情绪却像是深海之中平静的暗流。
眨眼间他已投身于天际，陆枫随之而往，云雾中时不时有刀光剑影一闪而过。距离太远，二人又出招太快，除了时不时传来的冷兵交接的声音。
真央在悬崖上遥遥望着，只能心中默默祈祷方渺前辈平安无事。
被紧攥在手中的手机不知何时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真央慌忙回过神来，情绪也因为见到了方渺前辈而变得平静了一些。这到底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只希望，方渺前辈能够平安回来。
她低下头看手机上的消息，却不想是一个来电显示……虽然上头没有号码，但是不用想也知道是公司那边打来的。真央没有想太多，立刻按下了通话键。
“真央，你怎么样？”是灵晔关切的声音。
真央沉吟片刻，组织好语言，才缓缓回道：“我没事，方渺前辈已经到了，那人也如你所说的，并没有为难我。”
“你没事就好。”灵晔的声音明显像是松了一口气，“待会公司的飞舟就会来接你，你待在那里不要离开。”
“嗯……”真央轻应，但神情仍有些恍惚，心里头想着的全是如今方渺的安危。
“……真央。”灵晔的声音少有的低沉。
“嗯？怎么啦？”真央回过神来，忙忙认真应道。
“……你现在如何看待方渺？”灵晔又可以顿了顿，似乎是重新组织了一番语言，“我们原来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今你也应当清楚，所谓真实的修真界，必定有厮杀，他们的规则，与我们的世界全然不同。”
他的话音刚落，真央也没有立刻回话，灵晔也没有接着说，二人就这样沉默着，许久，灵晔又开口道：“若是你想同我一起回去……现在也……”
她总是逃避犹豫，无法真正的面对自己的感情。总是给出暧昧又含糊不清的回答，灵晔在厨艺大赛问她的时候，现在想来，她的答案还不够清楚。
“我喜欢方渺前辈。”她低低的出声。
感情的事情，她或许不是很明白，也不是能靠理智判断的类型，但她喜欢方渺前辈，是她唯一能确定的事情。
手机对面似乎响起了什么碎裂的声音，真央连连急急问道：“灵晔你怎么了？”
“没怎么。”灵晔回复得很快，为了不让真央担心，作出一番轻松的样子，“不小心碰倒了茶杯。”
真央知道或许是自己的原因，但到底没有戳穿。
灵晔有她所没有的记忆。
一时间真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灵晔似乎也同她一眼，但她到底比她镇定许多。
“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按你的选择去做吧。”尔后，她又顿了顿，温声道，“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真央不知道为何灵晔忽然要这样说，笑声道：“有什么好自责的，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啊。”
“我不是……”
灵晔似乎是想解释什么，只是刚说了个开头却又缄默，含糊的又将话题掩饰过去。
“没什么，那个我们很快就来接你了，就开着手机信号在那等着吧。”声音又是刻意做出的轻松。
她们都有，无法开口言说之事。
一个分明知道的，却总是三缄其口。
一个模糊想起的，却装作浑然不知。
再等一等，等她再想起一些，等她再确定一些。那时候她一定好好的告诉你，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本就阴沉沉的天空愈加黯了下来，重重雨雾犹如墨池般深沉。兵刃相接的声音湮没在潇潇的风声中，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不一会身上的温度就降了下来。
或许是修真界的环境与别处不同，真央没站一会，就冷得发僵。
她打了个冷战浑身哆嗦，犹豫着是不是暂时走回山洞避雨。
刚挪动步子，就看到天边一道浅灰色犹如一字缓缓飞来。
她知道那是公司的飞舟，忙忙抬起手来，示意自己在的位置。
飞舟上的人自也注意到了真央的位置，缓缓的降了下来，虽然好像不久前才见过自家公司的小舟，但如今再次看见，总觉得有几分怀念起来。
昨天到尽头发生的一些列事情，对真央而言，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多。
她和方渺前辈的事情。
有关修真界的事情，这世界的规则，以及，该如何生存。
雨也愈发打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看到灵晔撑着伞朝她跑来，身体不受控制得往前栽倒，灵晔伸出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天边雷声轰隆隆作响，亦如舞台前的聚光灯轰然落下那时。
记忆像是闪电般骤现。
她完全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