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词递上去后,好似一切照旧。
青词起源于前唐,是凡人给上天的奏章。
这是一种文体,大多写在青藤纸上,故而称为青辞,也叫做青词。
青词比之科举文章更为考究,为骈俪体,用词华丽灵动。
肖卓找来几份青词,对照了一番自己绞尽脑汁写的那一份,不禁绝望。
“夏言的青词灵动,不乏华丽。严嵩的青词婉转多变……用词考究。而我……”
桌子上是肖卓青词的副本,这是他昨夜通宵的成绩,此刻他疲惫欲死,闭上眼睛,那些词句不断浮现……
“平平无奇!”
“用词呆滞!”
他睁开眼睛,密布血丝的眼中多了焦虑之色。
“赵法盯着我许久,可见陈河志在必得。此次青词不过关,宫中雷霆降临,陈河必然顺势给我一击。”
“低头?”
“不!严党贪婪,我若是低头,那岂不是助纣为虐,成了一丘之貉?”
肖卓在犹豫,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肖卓啊肖卓,圣贤书读到哪去了!岂可为了名利而忘义?!”
他神色坚毅,但随即想到了家中妻儿。
妻子会失望,两个孩子会失落。
威严而不失慈祥的父亲,本是孩子们心中的大山,可一朝被打落尘埃……
午时,赵法发现肖卓并未出来就餐。
吃完饭,他把发现告诉了陈河。
“他此刻进退两难,要么低头,要么就等着倒霉。且低头也晚了!”陈河冷笑,“陛下对青词格外重视,他那份青词送到御前,我敢打赌,陛下必然会呵斥我礼部,而肖卓难逃此劫。”
“他此刻坐立难安,要不要……最后再试试?”赵法说道:“毕竟肖卓也算是个能吏。”
陈河看着他,“也好,你去试试。”
赵法心中得意,去寻肖卓。
“叩叩叩!”
他站在肖卓的值房外叩门。
“进来。”
肖卓的声音听着很是疲惫,而且有些沙哑。
赵法推开门。
屋外的光一下涌了进去。
但被赵法挡住了大半,中间是阴影,两侧是光明。
光明显得格外局促。
“肖郎中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赵法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的调侃着这个不识趣的蠢货。
这是招揽来了。
肖卓也知晓是最后的机会。
低头,大概会被冷落一阵子,但从此就坐上了严党的顺风车。
不低头,当宫中表示不满时,他必然会被赶到某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去为官。
他不怕吃苦,但想到妻儿从此跟着自己倒霉,就忍不住叹息。
赵法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肖卓抬头,沉声道:“道之所在,本官不悔!”
赵法一怔,骂道:“蠢货!且等着去蛮荒之地吧!”
下衙了,肖卓走出值房,伸手挡住了夕阳。
他眯着眼,看着那些官吏三三两两的往外走。
“肖卓此人大概要倒霉了。”
“不识抬举!”
“敢在礼部特立独行,这不是作死吗?”
“看他这般颓废模样,定然是知晓了。”
“你看他往日的文章,颇为凝滞,做官没问题,写青词……说实话,那就是个笑话。”
“可他却不得不写。”
“就如同上官说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罢了,此人倒台也有好处。”
“他倒台了,顺着升迁,说不得咱们还能有机会。”
回到家中,王氏出迎。
“夫君怎地这般疲惫?”王氏觉得肖卓身上弥漫着一股子疲惫欲死的气息。
“今日事多。”肖卓不欲多言,“晚饭我就不吃了。”
于是,晚饭王氏和两个孩子一起吃,气氛有些凝滞。
“爹怎么了?”肖瑾问道。
王氏笑道:“大概是累着了,最近宫中不是弄什么斋醮,礼部事多。”
“哦!”
晚饭后,肖墨和肖瑾去探问。
“为父无事。”
肖卓在书房里写青词。
“爹,公事是做不完的,身子要紧。”
女儿果然是小棉袄,让肖卓心中熨帖。
“爹,能歇息就歇息吧!明日再做。”
儿子的慰问就显得干巴巴了些,不过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知道了。”
肖卓拿着毛笔,听着脚步声远去,心想,多好的孩子,若是一切平稳,这样的日子千金不换。
可世事无常啊!
肖卓看着自己写的青词,很是不满意,他低声道:“再写!”
深夜,烛光一直亮着。
肖卓看着桌子上几份青词,突然抓起来,尽数撕碎了。
他红着眼睛,压抑着声音,“我哪会什么青词,可偏生……”
“夫君!”
肖卓抬头,门开,门外站着同样一夜未睡的王氏。
“你……”肖卓低头看看书桌上的纸屑,强笑道:“礼部有些麻烦事,为夫……”
王氏定定的看着他,“你我夫妻多年,你这两日的异常,以为能瞒过枕边人吗?”
肖卓颓然坐下,王氏走进来,站在他的身后,轻轻揉捏着他的肩头,“说吧!什么事,你我夫妻一体,一起直面就是了。”
肖卓闭上眼睛,脑袋后仰靠在妻子的小腹上,低声道:“为夫在礼部不肯阿附严党被排挤,此次他们让为夫写青词,为夫的文章稳沉,却不适合。”
“谁都知晓陛下崇道,若是青词不满意……”王氏手一停,接着继续揉捏。
“他们要逼迫为夫低头,为夫不肯。”
“夫君担心我们吗?”王氏俯身,把下巴搁在肖卓的头顶上,轻声道:“我的夫君,就该是如此的卓尔不群啊!”
“可下场不会太好,今日出结果,他们放话,要把为夫弄到某个蛮荒之地为官。大概严党不倒,为夫就回不来了。”
“那么……”王氏隐住心中焦虑,“夫君乃君子,当有天佑!”
“先瞒着孩子们!”
天亮了。
肖瑾发现父母今日都笑吟吟的,看似心情大好。
“哎!隔壁长威伯为何不作诗了呢?”肖瑾饭后和丫鬟嘀咕。
丫鬟说道:“长威伯如今比老爷事还多呢!我时常看到宫中内侍来召唤他,可见陛下看重。”
“爹也是重臣啊!”肖瑾下意识的为父亲辩护。
一个郎中不上不下的,说是重臣差些意思,说是普通官员,又不止。
肖卓到了礼部,发现大伙儿的态度都变了。
“肖郎中,这是今日的文书,还请尽快处置。”
往日谄媚自己的小吏,今日却摆出了公事公办,老子和你没交情的模样。
几个混吃等死,往日有些交情的官员,今日却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就是个瘟神。
这些人不想阿附严党,但却也不敢得罪他们。
“树倒猢狲散!”肖卓不知怎地,想到了这个凄凉的词。
他坐在值房里,闭上眼。
等着命运的裁决。
“告诉那边,礼部郎中的位置腾出来了,不过没有三千贯,想都别想。”
值房里,陈河惬意的道。
赵法笑道:“那边早已觊觎郎中职位多时,三千贯不多。下官去问问。”
没多久,赵法回来了。
带来了一张纸。
“三千贯。”赵法把凭据递给陈河。
凭着这张纸,陈河就能在几家豪商的钱柜那里换取三千贯铜钱,甚至可以换金银。
“这三千贯,两千送到小阁老那边。还有一千贯,我这里留五百,剩下的你看着办。”
赵法低着头想想,“下面那些人也需要笼络,下官会一一分润。”
“甚好!”
二人相对一笑。
至于肖卓,在他们眼中早已成了死人。
“让他滚蛋吧!”
赵法按捺不住性子。
陈河蹙眉,“晚些你聚集些人,寻个由头和他闹起来,如此咱们也师出有名。”
赵法伸出大拇指,“妙!”
……
“这谁的青词?”
道爷突然怒了。
蒋庆之这几日被道爷拉着进修,闻言心中微动,“陛下,可是不妥?”
“你看看,此人用词凝滞呆板,神灵见了岂会满意?”
蒋庆之接过青词,一眼看到了后面……礼部郎中肖卓敬书,心中不禁一笑。
——老子就等你了!
他仔细看看,突然一拍大腿,“陛下,此人虽说用词呆板,可却处处都是诚心啊!陛下请看这里……”
蒋庆之走过去,盘坐在嘉靖帝身侧,指着青词中的一处说道:“这用词看似普通,可和上面一句结合起来,却能看出此人的用心……诚!”
重情的人是缺爱,缺关心。而作为重情的帝王,他期待着自己付出的情义能有回报。
帝王富有四海,钱财自然不屑一顾,他期待的回报,不过是对方的诚心罢了。
陆炳偶尔付出些诚心,就能让嘉靖帝感到心满意足,故而当了多年墙头草而不倒。
严嵩结党贪腐,但却因为诚心谄媚,故而被嘉靖帝信重多年。
肖卓的青词写的普通,但却是绞尽脑汁,耗尽心血之作。别的长处没有,诚心却处处皆是。
蒋庆之把这一点指出来,正好骚中了嘉靖帝的痒处。
“这是陛下德行感召,以至于有这等诚心之作。”蒋庆之叹道。
边上做法事的道人见嘉靖帝眯着眼,竟是享受的模样,不禁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蒋庆之。
娘的,咱们起早摸黑唯恐得罪了嘉靖帝,这厮只是一番话,就令嘉靖帝惬意不已。
真是会取巧啊!
回过头,道人在歇息的时候把这事儿告诉了师父。
师父看着他,叹道:“那不是取巧。”
“那是什么?”
“那是本事。”师父告诫道:“没那份本事偏生要去东施效颦,不小心便会惹来大祸,记住,咱们在宫中顺着陛下之意就是了。至于别的,能不沾手就别沾手。”
“师父说的是二龙不相见吗?”
“此事休提!”
“是!”
……
礼部。
午饭时间。
肖卓并未感觉饥饿,只是木然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肖郎中!”
门外传来喊声,接着有人径直推开了门。
来人是肖卓的下属张羽。
往日唯恐敲门声音大了影响肖卓的张羽,此刻却排闼而入,昂着头,扬着手中的文书说道:“此次肖郎中处置此事慢了半日,下官去户部,户部说了,那钱粮早就发给了别的地方,咱们只能等……”
外面围拢了不少官吏,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火了。
这是礼部为自己谋福利申请的一笔拨款,报上去严嵩批复了,就等户部发下来。
这一下算是捅到马蜂窝了。
“要等多久?”有人问道。
张羽回身,“说是……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
“啊!那么久?”
“家中就等着这笔钱救急呢!”
“哎!肖郎中误人啊!”
“肖卓办事不力,果然是不堪大用。”
“此等人就该赶出我礼部。”
就在这谴责声中,有人弱弱的道:“此事不是陈侍郎才将发给肖郎中的吗?和肖郎中有何关系?”
一个官员回头,微笑道:“你说什么?”
那人打个寒颤,“下官喝多了,喝多了。”
张羽回身,“如今钱粮不趁手,还请肖郎中想个法子,否则我礼部上下……”
那个官员说道:“自然不答应!”
这是逼宫!
肖卓手按桌子站起来,知晓命运的裁决来了。
他缓缓走出去,被阳光刺的眼睛疼痛。
那些官吏默然看着他。
漠然、同情、幸灾乐祸、关我屁事……
众生相啊!
肖卓心中绝望,嘴角颤栗了几下,“你等,要怎地?”
这时,有人说道:“宫中来人了。”
张羽眼前一亮,心道:这不瞌睡来了送枕头吗?
正好给肖卓致命一击!
赵法走了出来。
“我听闻肖郎中写的青词颇为敷衍了事,可有此事?”
张羽马上送上助攻,“下官帮着整理书桌看到了,那用词敷衍,定然会惹怒陛下!”
连我的下属都被收买了,这些人啊!还真是处心积虑,势在必得!
肖卓茫然抬头。
他看到了赵法嘴角翘起,阴狠的看着自己。
他看到张羽得意洋洋的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背叛的愧疚。
他看到那些官吏事不关己的默然,以及偶有的同情。
一个内侍被迎了进来。
官吏们齐齐站好。
等着肖卓的命运裁决。
内侍站定。
“陛下有话。”
陈河打开值房的门,眯眼看着肖卓,轻声道:“敬酒不吃你偏生要吃罚酒!如此,遂你的愿!”
内侍朗声道:“礼部肖卓,诚心用事,朕心甚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