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要休且待青山烂



公输云舟睁开眼睛,声音颤抖道:“那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仇恨中,恨花稼,恨云溪,恨所有人。我穷其一声写出《云道秘录》,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来报仇雪恨。后来,我又恨,痛恨命运的不公,痛恨我的聪明才智只能被淹没在一房狭小的山洞里!再后来,我慢慢的发现自己不恨了,孤独寂寞像是毒蛇,比恨来得更猛烈。时光将我的棱角磨平,将我的心绪变得平静,也将我的一颗心变得冰冷。可不管我的心情怎么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我想亲口问一问花稼,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后来你们两个出现了,我本来是不想救你们的,生命在我眼里早已和蝼蚁草芥无异。可是我想做个试验,看看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爱?花稼所在的部族精通蛊术,她曾经送给我一个同心蛊,她说这种蛊是专为为恋人创造的,其中的一方担心另一方变心,就用此蛊来约束对方。两人命脉相连,如果一方变心,两人就会齐齐受到蛊虫反噬,万虫噬心而死。可是花稼又说,她相信我,相信我不会变心,所以不会给我下此蛊。我说要是她变心了怎么办,她就把蛊送给了我。当时我一个人在山洞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当初没有给她种上这蛊,大家一起死了岂不是干脆!刚好你们两个出现了,我就在治伤的同时,给你们种上了这蛊。反正你们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要是你们死了,也是活该,就当我没有救你们好了!要是你们两个还活着,那也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己!”

寒夏既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敢情自己莫名其妙的就做了人家的试验品,还不自知!寒夏偷偷的看苏弋轩,苏弋轩面若寒霜的坐在那,看得人冷嗖嗖的。

公输云舟继续道:“我可以感受到蛊虫在你们体内的动静,我一直在等着你们的蛊虫的死亡,等待着自己早已料想好的结局,可是等了这么久,你们依旧活着。我感受到的是你们任何一方处于危难之中,另一方的的不离不弃;一人性命堪忧时,另一人的生死相依。我突然发现我错了,错了这么多年,错的这么离谱。我突然明白花稼说的话,她为什么不给我种蛊!两个相爱的人就算没有蛊,依旧会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两个不同心的人,就算死在一起又如何,他们是死于自己的执念,是痛苦的死去,而不是死在对方的爱里!”

寒夏被这一传话饶的有些晕,同心蛊,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听公输前辈这么说,寒夏回想往事,好像的确是这个样子。不过幸亏是这个样子,否则现在自己已经和苏弋轩暴尸荒野,万虫噬心了。寒夏心念一动,不禁偷偷瞅着苏弋轩。苏弋轩感受到,也斜眼看寒夏。两人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公输云舟道:“我越想当年的事情越蹊跷,所以我决定下山来,决定问个清楚,哪怕云溪发现,重新杀了我也无妨!我宁可死个明白,也不愿在孤独和痛苦中死去,尸体在狭小的山洞里一点点发臭,只剩下虫蚁鸟兽来为我祭奠。我知道花稼没死,她一定还活着,可是她为什么还不来见我呢?我一定要等她来!”

太大的情绪起伏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公输祁茗赶紧走过去,轻拍他的背,将水喂给他。可是咳嗽却不停止。

寒夏走了过去,按着他后肩颈的穴位。云舟慢慢的平静下来,睡了过去。

公输祁茗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他太激动了,会呛死过去的,睡一下会好一点。”

公输祁茗唤来婢女将公输云舟推去休息,然后室内就余他们三人了。

寒夏想着和他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不久前公输祁茗还在不死不休的追杀她。就等着公输祁茗说几句“告辞”之类的话,就起身离去,谁知他却迟迟不开口,静默的端坐在那。苏弋轩也一动不动。寒夏瞬间有些搞不清楚,难道这两人自己有什么话要说!

公输祁茗看向两人,“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寒夏和苏弋轩对看一眼。苏弋轩开口道:“有没有花稼的画像?”

公输祁茗想起两人曾去过龙爪岭密林,瞬间想通其中

关节:“难道你们见过花稼?”

“不确定,要看了才知道!”

公输祁茗吩咐钺卫去找父亲,然后说道:“你们应该能看出来,大伯的时日无多了,如果能见到花稼,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如果你们知道些什么,还请告诉他。算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苏弋轩道:“我们会的。”

不一会,钺卫就将画像拿了过来。

寒夏和苏弋轩同看:画中的女子穿着一身鲜艳的异族服装,背后是郁郁葱葱的青翠山林,明亮的颜色衬着六月的笑容,宛如一个从林间忽然而至的绿精灵。

相似的年龄,异族,蛊术,龙。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寒夏的苏弋轩想到了龙婆。可是龙婆面如枯槁的容颜,让人实在难和画中的少女联系在一起,本来五分的的怀疑也降为了二分。

苏弋轩道:“我们想到的人,和画中的女子容貌相差甚远,不能确定是与不是。”

公输祁茗摇头笑道:“看来应该是了!容貌这东西,最会欺骗人的眼睛。要是让你们看看大伯年轻时的画像,你们也绝对和眼前的人联系不到一块去。”

寒夏和苏弋轩明白公输祁茗的话,因为就在他们第一次见公输云舟的时候,他还是倜傥出尘,风姿隽爽,让人眼前一亮的男子!时光将有些人雕刻的温柔,却将有些人削的面目全非!

有婢女来传:“长老醒了。要见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

公输祁茗起身,寒夏和苏弋轩随后而去。

听到门响声,公输云舟的眼睛猛的一亮,“花稼!”等看清楚来人时,自嘲的笑了笑,收敛心神,道:“你们来了!”

“前辈。”寒夏走过去坐到床侧,公输祁茗和苏弋轩站在旁边。

“我的时日无多了,不管花稼来不来,我都会在这等她。”公输云舟咳嗽了几声。“我现在要把你们身上的蛊解开。”

寒夏看了苏弋轩一眼,发现苏弋轩也在看她。

公输云舟拿出一个类似于桃核的东西,将苏弋轩和寒夏的手掌相交叠放,手腕朝上。

“滴一滴你们的心头血在桃核上。”

寒夏和苏弋轩分别划破手指,将血滴在了上面。

老人快速的翕动嘴唇,念起了一连串长长的咒语,声音如洪钟大吕,久久回荡不息。

苏弋轩只感觉心脏被硬生生的扯下一块,瞬间的疼痛后,点点青色流萤飞了出来,落入到桃核上。寒夏抬眼看苏弋轩,以后冰块脸再也感受不到自己,是不是如释重负的开心呢?

与此同时,远在密林中的正在打坐的龙婆。猛地睁开眼睛,捂住了心口。浑浊的眼睛滚下了大滴的泪珠,落在地上,开出了朵朵尘花。

“蛊已解除,你们可以离开了!”公输云舟收起桃核,说道:“我没有看错你们,将《云道秘录》交给祁茗很好。也不枉我毕生心血。”

寒夏有点难受,坚定地说道:“前辈,花稼一定会来的!”连寒夏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公输云舟笑,目光温柔的盯着床顶。“恩,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寒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张女子画像,女子嫣然巧笑,也正温柔的看着他。

寒夏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赶紧别过脸,不觉间眼泪已流了满脸。

三人起身出去。

寒夏看了一眼苏弋轩,对公输祁茗道:“可以让我们在这住几天吗?我们想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已让婢女收拾好你们的房间。”公输祁茗准备离去,脚步滞了一下,扭身说道:“多谢。”

“什么?”寒夏有些不解,回答的却是公输祁茗的背影。

婢女带寒夏和苏弋轩回房间。

两人的房间挨着,却都没有回去,而是站在了走廊下。天有些阴沉,看来是要下雨了。

寒夏道:“你说龙婆是花稼吗?她会来吗?”

“我不知道。”苏弋轩的目光悠远,像是在看什么,

又好像这满庭的东西他全都看不见。“你想让她来吗?”

寒夏毫不犹豫的点头。“想!我想让她来,来见前辈最后一面。他们两个是因误会错过,其实他们心底还都爱着对方。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就知道,那炽烈的爱转换成浓稠的恨,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力量,却也是吞噬掉他们的毒药!再见一面,误会全都解开,一切就好了!你呢?觉得花稼会来吗?”

天空开始飘起小雨,淅淅沥沥,雨水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还会相识吗?

苏弋轩久久没有说话,然后坚定的说道:“会!”

寒夏笑,坐到廊沿上,说道:“其实想一想也气人!他竟然拿我们两个当试验品,着实很可恶!不过你吃亏了,我倒是沾了光!你有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苏弋轩扫了寒夏一眼,寒夏抽了抽脖子,很没底气的叫道:“你发什么疯?我——困了,要去睡觉了!吃饭叫我!”赶紧一溜烟的跑开了!

三日了,花稼还是没有来,公输云舟已经奄奄一息,可还是执拗的相信这花稼会来。

寒夏也开始不确信起来,莫非花稼真的已经死了?龙婆到底是不是花稼?那蛊虫虽然奇妙,但她是否能感受到?要是她感受不到可如何是好?寒夏都想再去一趟龙爪岭,去亲自问问龙婆!

黄昏又风雨,楼外角声残。一个人从龙爪岭里踉跄而来。

公输云舟的意识已有些不清醒,恍惚中听到推门声,喃喃道:“花稼!”

门前的脚步猛地一滞,短暂的静默后,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云舟!”

云舟猛地睁开眼睛,想用手肘支起身子,却没有力气。他费力的挪着,抬起头,去寻来人。看到一张满面尘,如霜鬓的脸。云舟细细的打量着来人,温柔的笑了起来,“花稼,我还以为只有我变成了糟老头子,没想到你也变成了老太婆,这下好了,我再也不担心你会嫌弃我了!”云舟伸手去拉花稼,一下子从床上摔了下来。然后一点点朝门口的人挪去。“花稼!花稼……”

龙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扑上去抱住了云舟。其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不是云舟负了他!大祭司救她回去,用蛊虫救了她,她活了下来,可是这条命却也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蛊神。她将龙弄丢了,断了畲黎族的命脉,大祭司便将她在深不见底的毒虫窝里关了十年,每日忍受万虫咬噬的痛苦。她恨极了云舟,所以就杀掉了所有闯入龙爪岭的人,龙爪岭便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地狱。知道后来她偶然听到云溪出任家主的消息,等她再去打听,才发现云舟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因为她的错,畲黎族逐渐衰落下去,她发誓终生侍奉蛊神,将剩下的那枚龙蛋孵化,所以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探寻事情的真相。

“花稼,对不起!”

“云舟,对不起!”

这句迟来的抱歉整整晚了三十年。两人心中都充满了悔恨,一句造化弄人,代价却是三十年的光阴!

年少的爱,正是因为爱的太过深沉热烈,所以才不容许一点点的瑕疵,因为太爱对方,所以越发的回担心失去,所以才会有那些误会和猜疑。深入骨髓的爱才能衍生出铺天盖地的恨。如果没有那些恨,那再次相遇时,对方也只会淡然一笑。

云舟直起身子,拥着花稼,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浅笑道:“这下好了!我再不会放你走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花稼拿起云舟手中的同心蛊,笑看着点点流萤飞入彼此的心脏。感受着两个人的心脏用同一个节奏跳动。

因为相信你不会变,所以不会下蛊。因为知道不会变,所以就算下了蛊也无妨。同心同德,同生同死。

昨日的誓言重新响起:

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

直待长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见日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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