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 大雪覆闾山,天地银装。
许至苒收到了一封信,贵妃来的信。
信中未着一字, 只添了一味独活。
果然是贵妃一贯的做派, 睥睨天下, 嚣张霸道, 一事不合即刻图穷匕见。
许至苒揣着那封信, 提着他空空的油布包袱,冒着漫天白雪,打马出关。
这一路道阻且跻, 风刀霜剑苦苦相逼,却仍不及心中油煎火烧之灼痛。
自与周文郁一役失利, 贵妃便给他连下了四条死令, 不得擅动, 不准入京,软禁府中, 静候差遣。
所有监视他的人手撤回,祁山贬官逐出广宁,老黑尚在敌手生死不明,而他的姊妹,不知被葬在了哪座荒山, 抑或是已尸骨无存, 魂飞魄散。
当真不如顺了父亲的意, 把她奉给天家, 进宫待选。后宫佳丽三千, 又有贵妃一枝独秀,妹妹才貌不显, 藏木于林,反倒是再安全不过。
他对嫡母父亲的恨意,他的不羁与叛逆,叫他亲手把最后的亲人推进了深渊。
太轻狂,太轻敌,他惯常是凭智取胜,竟忘了何为天命荒唐,造化弄人。
马蹄踏裂了冰面,猝不及防被藤蔓绊倒,把马背上的许至苒高高抛弃,重重摔开。
腿应该是断了,脸上的血珠子和着泪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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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别怕,这笔债呢,是一定会找她讨回来的。”
冻到无知无觉的右手勉强向前探出,拽了一根裸露在外的树根,拼了命的挣扎坐起。
雪还在下,迷住了眼睛,但他心中却一片清明。
想来他的平生不过聊聊几字,所记所叙多半为邪崇奸佞,不如收稍处拼死一搏,洗刷些罪孽,也算不愧对圣人教诲,。
他今日独活,明朝当归,归必血刃。
......
成了亲,嫁了人,作为一个当家主母,却不知该做点什么好。
“所以,你就躺了这大半天 ?”
满枝抱着白胖圆润的大儿子,看傻子似的看着红药。
正主儿没脸吱声了,倒是恨铁不成钢的穗儿应了一声是。
满枝气得连连摇头,半响无言,红药仗着皮越发厚了,腆着脸照样吃喝嗑松子。
瞿家人口简单,没兄弟没妯娌,没公爹没小姑,就剩一个不住家的婆母,何等清闲自在。
再说他们两夫妇,各自为营,压根还不是一条心,她倒是想献殷勤,可瞿大人也忙着呢,日日都是公务缠身,书房当卧房。费心思给他整治好饭好菜吧,可他大爷顿顿拿邸报案犊下饭,吃啥都是一般滋味,估计日后给他端一盆白饭就完事了。
红药不忿了,不是国公府恶少么,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么,怎的他就这么好打发?
旁的也是差不多,瞿大人极为自律,一举一动皆有规矩,寅时末起,打拳习武,亥时初歇,一夜无梦到天明。天地良心,她压根插不进这位大爷的日常里去。
“那他对你...”满枝前前后后的打量了她一圈,眼神饱含深意。
刚成了小媳妇的红药立马脸上挂不住了,胡乱的岔开话:“嗯,,时好时坏吧。。”
有的时候大概是愧疚,但是有时好像也很不忿,估计他也不是特别满意这桩婚事。
万事开头难,其实她本就没肖想过他们这俩不投契的一夜之间便能言笑晏晏,把酒言欢,还是先磨合磨合,起码瞿大人从未亏待她,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轻声细语的同她说话,发的饷粮及时上缴,身边也没那些桃红柳绿,凭良心说真算不错了。
至于,,那什么,,日后熟了自然水到渠成了不是,她也才十来岁,急个什么劲。
祖母啊,她可听话了,没胡作非为,事事听话,不惹麻烦。
可她为何不开心,她为何就是想回到家里去。
......
红药一肚子牢骚,满脸苦闷,祈满枝看不过眼了,一指头戳过去:“你就打算继续无所事事下去?打算装一辈子傻子?”
“你祖母若知道了一定气死了,她可从没让你唯唯诺诺,一点主见都没有。你啊,你要对他投诚,叫他明白你一心只为他着想,绝无二意。”
“这道理就和打仗似的,上阵总要有个帮手,可你这个军师什么挑子都不接,人要你来又有何用,干脆自个上了。”
满枝又给她出主意:“他没把心思放在你身上,你就想法子杵在他眼里,多送几次补品参茶去他书房,早上出门给他理理衣襟,叫他觉得进了家门就只有你了。”
潜移默化是不错,可也该有一方积极主动不是。
......
祁满枝讲完了大道理,又逼着红药今晚就有所动作,红药被她烦得不行,无奈答应了。
可惜到了晚间,瞿凤材却没往正院里来,只一个小厮过来传话:“老爷说今晚便在书房吃了,请太太自便。”
好,敌不动我动,红药按下不满,让厨下做了几道适口的小菜送去,又在书房升了清汤热锅子给他涮薄切的羊肉吃。
热气升腾,熏得她脸颊绯红,瞿凤材从纸堆里探头看见,便劝她:“还是叫他们来,你坐下吃饭。”
他还当说这话是体贴人照顾人,可红药却觉得不顺耳,嫁人以来的惶恐和怒火蹭的爆发,气呼呼的和瞿凤材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见瞿大人还是茫然无知,脑子一热,筷子一摔,拔腿就往正房走。
气死人了,欺人太甚,他,他简直就是瞎了眼!不知好歹!
穗儿正在梢间绣花,闻声急急赶出来:“好端端的怎么生气了?谁惹您了?”
红药眉毛倒竖,碰碰翻箱倒柜要装了行囊回娘家,穗儿惊得抛开手里的绣棚,冲上去死死抱住了那几件冬衣。
杏儿刚刚从茶房提热水回来,进门就见二人扭做一团,赶紧把他们隔开:“我的祖宗啊,您是怎么了...”
“这家里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是没差别的,”红药憋红了脸,倔强的昂着头,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这稍稍一动会把泪珠子给挤出来。
“哪有的事,”穗儿乘机把她手上的包袱夺过来,扔在身后,喘了两口气方道:“小夫妻两个闹别扭是常事,可闹得要回娘家就难看了,人家是要说嘴的,要说您不贤惠,说祁家人教养不好儿女呢。”
红药对此何尝不是心知肚明,但这口气哽在喉里,极难疏解,不发泄出来不痛快。
穗儿还要再劝,就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三人看去,竟然是瞿凤材追了过来。
他一只手还端了个大碗,里头是红药爱吃的老鸭汤冲挂面,他走近来,把碗放在八仙桌上:“垫些点心罢,仔细晚上饿肚子。”
还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红药不屑一顾,气呼呼的坐下倒茶喝。
两个丫鬟见状,悄悄退了出去,穗儿还不忘抱起了地上的衣裳,生怕瞿凤材瞧见了膈应。
“火气不小啊,这倒是像是我认识的祁红药了。”瞿凤材搬了椅子坐到她边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红药侧头避开他的视线,麻利利的甩了一记白眼过去。这人真不知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要放下脸来才顺他的意了?
瞿凤材骤然遭了白眼,一时怔愣住,再回神他的瞿太太居然转过身,拿后脑勺来对着他了。
瞿凤材苦笑连连,幽幽一叹:“别置气了,我知道你怪我什么,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必怕我,更不必违心的讨好我。既是结发夫妻,又何必要这样多的筹谋。”
他要的一直便是坦诚相待,而非揣摩猜度。
灯火昏黄,投下融融暗影,隐去了他的冷冽锋利,连刀削斧砾般的面容也柔和宁静了不少。
瞿大人态度诚恳,拿出了他全份的耐性,静静的等着红药理清楚她那胡思乱想的小脑瓜。
红药顿悟了。
这位大爷一直是与众不同的,在男女之事上也一样,由于国公府人情险恶,所以他并不喜欢殷勤的啊,在他眼里,送上门等于有坏心。
他喜欢被人一心一意的依赖,由他来付出。
问题的关节终于找到了,怪不得他老是避开她呢。
“我...我知晓了。” 红药轻声嗫嚅:“放心吧,将来不欺瞒你,可你也别嫌弃我。”
瞿凤材认真的点点头,笑得慈祥又和蔼,伸手把碗轻轻挪到她面前:“趁热吃罢。”
浓汤细面,上卧双蛋,间隙点缀葱花,是冬夜最简朴最暖心的吃食。
窗外的天空早已暗淡无光,隐隐有风从山间海上吹来。红药的脸泛着白玉一样的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笑起来,两枚月牙一样的眼睛波光流转,动人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