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内,街道空旷,唯有巡逻的甲兵出没在夜色中,如同凶煞的幽灵。
原先的刺史府匾额在去年便被摘除,改为了“卞府”,被作为卞春梁在岳州临时的居所。
此刻这座府邸中,隐隐有乐声飘荡而出,这里的主人似乎并不为朝廷兵马攻城之事所扰。
厅内设宴,不单有乐,更有美酒。
宴席分作左右两列,卞春梁麾下的得力部将几乎都在,满厅酒肉香气扑鼻。
独坐于最上首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形尤为魁梧,却不给人笨重之感,其贴身玄袍之上肩背处以金线绣有猛虎图纹,棱角周正的面孔上蓄着髯须,入鬓浓眉之下,一双眸子敛有精光与煞气,令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自道州起兵,一路屠杀权贵士族,掀起滔天大乱的卞春梁了。
他看起来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只一身草莽杀气。
他虽声称为民起事,以此煽动天下民心,但他本人并非草莽或贫寒出身。相反,他出生在盐商之家,自幼富贵,通晓笔墨,且在武学上颇有天资。
时下商贾地位低下,自少时起,卞春梁便一心想要通过才学或武学踏入朝堂,但足足二十多年下来,却屡屡碰壁不得志。
这二十多年间,他心中积攒了太多不甘及对时下朝廷的不满,这份不满,在两年前道州那场赤地千里、却无人问津的旱灾的催动下,终于迎来了它爆发的时机。
卞家世代贩盐,累积了丰厚家资与人脉,卞春梁借此迅速招兵买马,待他代民讨伐朝廷苛政的声音一出,立时响应者无数。
他一路杀出道州,永州,衡州,一路野蛮杀掠之下,兵马势力迅速壮大,而后又破得洞庭,自拿下岳州之后,今拥兵已逾二十万众——
但荆州要地难攻,卞春梁在此受阻半载余,迟迟不得再进寸地。
此刻席间众人虽饮酒作乐,但亦有部将在忧虑战事:“……大帅,肖旻此人,只怕是不好对付!”
坐于卞春梁下首的一名青年手臂上扎裹着厚厚伤布,听得肖旻二字,脸色立刻沉下,气闷地灌了一大口酒。
此乃卞春梁长子卞澄,在此次与肖旻的守城对战中,被肖旻射伤了手臂。
“嗯。”上首的卞春梁开口,声音浑厚有力:“此前诛杀徐正业,此人曾为主帅,彼时我只当此人是借了常阔父女之功,并无多少真本领……现下看来,却是不可小觑。”
“没错,此人不似李献那般心性浮躁,一心只顾战功……”一旁的谋士微皱着眉,说道:“其作战之法,乍看虽并无出奇之处,但胜在沉稳扎实,不为外局所扰,心无旁骛,懂得知己知彼,耐心找出破绽,再步步击破。”
谋士说着,向卞春梁的方向抬手,进言道:“大帅,再继续对峙下去,我军莫说进军荆州,能否守得住岳州只怕都是未知……”
此言出,下面的部将间立刻嘈杂起来。
卞澄“嘭”地一声放下杯盏,不悦呵斥道:“对阵当前,敖先生就是这样涨他人威风的吗!”
谋士将头垂低,抬起执礼的手却未放下。
卞春梁扫了一眼酒后失态的长子,抬手示意近随将其带下去醒酒。
卞澄被带走后,卞春梁遂又挥手,屏退了厅内的乐师。
“先生不必忧虑,接下来我军只需继续拖延,等候时机。”卞春梁看向正色倾听的众部将,豪爽一笑,声音有力:“我卞某人走到今日,凭得便是人心——区区岳州算得上什么,此次我军必取荆州,长驱北上,攻入皇城!”
他疑心很重,即便如此,也未有详说作战安排,众人也早就习惯了这一点,但见他已有打算,大多便安下心来。
有武将被这铿锵有力之言激得双眼放光,执起酒杯:“我等满饮此杯,以敬大帅!”
众人纷纷跟随举杯。
卞春梁将杯中酒盏一饮而尽,抛下酒盏后,大笑着将左右侍奉的美人拥入怀中。
两名女子衣衫单薄,皆是很年轻的面孔,她们本是岳州城中饱读诗书的贵族女子,家中父兄皆遭卞军屠杀……
二人眼底皆有脂粉掩盖不住的瑟瑟不安,却只能拼命作出强颜欢笑之色。
宴席散后,那名敖姓谋士单独跟随卞春梁,去了书房议事。
没了旁人在,半醉的卞春梁靠在宽大的圈椅中,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几封信件:“那安州刺史曹宏宣,屡屡来信,邀我动兵入主淮南道——”
敖本忙问道:“大帅意下如何?”
“区区淮南道……”卞春梁笑了一声:“我志在京畿,焉有舍近求远之理?”
他将那信件摔下:“待我破天子门,为天下主,淮南道也不过是掌中之物而已,又何须我此刻绕道去取!”
说着,目露嘲讽之色:“那徐正业当初败就败在不该中他人之计,太过谨小慎微,选择改道攻取洛阳!白白耗费了大好时机!”
谋士知他一心志在京畿,而无意拓展地盘,赞成道:“大帅此举英明,淮南道虽富饶,但那常岁宁也非等闲之辈,此际贸然前去与之相争,的确不是上策。”
末了,问道:“只是,照此说来……大帅是拒绝那安州刺史了?”
卞春梁:“不,我让他趁机袭取荆州!”
谋士眼睛微亮:“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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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问:“不知此人可愿从命?”
“他不得不从。”卞春梁一笑:“如先生所说,那常岁宁非寻常之辈,安州不愿认她为淮南道新主,她必然不会放任!曹宏宣不想坐以待毙,便只能另谋出路!”
对方也深知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主动投效于他。
只是想与他共同成事,却不愿涉险,只想着在淮南道坐等好处上门……在他卞春梁这里,却是行不通的。
他不可能去淮南道,他要让曹宏宣出淮南道,助他攻荆州!
“如此便再好不过!”谋士道:“若曹宏宣自后方攻往荆州,无论成败,必会让前方李献肖旻大军阵脚大乱……到时大帅趁乱率二十万大军一举攻上,定能拿下荆州,入山南东道,直取京畿!”
酒意上头的卞春梁闻言大笑起来,忽又让人备酒,要与谋士共饮。
夜色缓缓褪尽,东方天际现出第一缕鱼肚白。
肖旻已令人点兵,准备下一场攻卞之战。“李将军。”见得李献披甲前来,肖旻问道:“不知后方荆州附近这几日可有异样?”
“荆州西有长江,东临汉水,后通京畿,前方有我等在此阻拦卞氏叛军,此时又能有何异样。”面对肖旻‘自以为是’的询问,李献似笑非笑地问道:“肖将军为此战筹备如此之久,倒不知今次能否攻下岳州城?”
肖旻闻言顿了顿,才道:“自当尽力为之。”
李献笑了一声,拍了拍肖旻的肩:“既如此,那肖将军便专心备战吧。”
言毕,大步离去。
肖旻看向李献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荆州方向。
负责驻守荆州的多为李献的亲兵,肖旻知道李献对他不满,但对方立功心切,一心想要将功折罪,想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大意对待荆州的情况。
点兵场有号角声响起,肖旻遂大步而去。
如肖旻所想,李献的确十分在意荆州的安危,他私下亦已得知安州欲勾结卞春梁,但他截获的那封密信中,为安州刺史怂恿卞春梁攻去淮南道,他因出于私心,选择了视而不见。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卞春梁驳回了这个提议,并预备暗中让安州刺史偷袭荆州。
……
此刻,安州城中,一队醒目的车马队伍,经过长街,往城门处驶去。
很快便有许多人认出,那是安州刺史府的车驾。
不多时,便有消息传开,安州刺史已动身赶往江都,前去拜见新任节度使。
安州城中的百姓文人,大多因此松了口气,他们刺史大人一直未有表态,他们为此很是不安。
早几日,听说光州刺史已经动身了,他们便盼着自家刺史也能及时醒悟,今日总算是等到好消息了。
近日听多了诗词童谣的安州百姓,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奔走相告——刺史大人去江都了,安州应当便能安稳了!
与此同时,离开安州的那行车驾中,最中间的马车内,身穿刺史官袍的男人,神情很是惴惴不安,不时抬手去擦额头上的细汗。
安州刺史府,内书房中,此刻下首处坐着两名谋士,和数名参军武将。
坐于最上首的男人,缓声说道:“……等人到了江都之后,即便当场被识破,那常岁宁立时令人率兵赶来,来回至少却也需要半月之久。半月的时间,足够了。”
那穿上刺史衣袍,离开安州之人与他身形相似,样貌也有三四分像,虽不能以假乱真,但在途中应付过去却是足够了。
那常岁宁此次给了期限,他若一直没有动作,必会招来她的怀疑……此时推个替身出去混淆视线,拖延时间,无疑更稳妥一些。
“大人……果真要听从那卞春梁的安排,前去攻打荆州?”一名谋士稍有些犹豫。
“我本欲让他来淮南道,但此人霸道且多疑……”曹宏宣道:“当下为表诚意,也只能如此。”
“可是大人……”
曹宏宣抬手打断谋士的劝阻:“我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多言——此举固然冒险,但胜算极大。”
“朝廷大军此刻皆在岳州前方,卞春梁大军必能将他们拖住,荆州此时守备最为空虚,我等此时前往,便可攻其不意。”
“即便李献率军迅速赶回,卞春梁必会立时追击拦截,届时我与卞军便可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朝廷大军死守荆州半载,已然疲惫不堪,到时一旦被合围,必会人心溃散!”
“此计听来的确可行!”一名参军也十分心动,只是仍道:“可那卞春梁霸道凶残……只恐最终是与虎谋皮。”
“谁是虎,尚未可知。”曹宏宣冷笑一声:“不过区区一商贾盐贩,趁着民心时势而起……他行事不计后果,屠杀了那么多的权贵士族,真走到那一步,又有几人愿意真心跟从他?”
“我此时势不如人,不过是暂时听命于他。”曹宏宣道:“若果真顺利拿下荆州,入主京畿便指日可待,届时大事将成——”
他说到这里,稍一顿,笑道:“往上数三代,我曹宏宣的曾祖母,乃是李氏宗女,我自也有李家血脉在身——到时各方势力,是更愿意扶持于我,还是一个残暴无道的盐贩?”
谋士沉默了一下,听得出来,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了……
可是,大人那位曾祖母,乃是曹家嫡妻来着,而大人的亲曾祖母,不过是曹家妾室……这李氏血脉,同大人有什么干系?难道血脉这个东西,还能通过中间人来传播不成?
这说法,实在很牵强啊。
但出身这个东西,世人有时也就听个大概……有得牵强总比没有强。
而那大冤种替身已经动身赶往江都,此时已没了退路可言,多说无益,不如奋力筹谋,去搏一把。
谋士与众人,遂只能收起无用的犹豫。
曹宏宣让人分别去往申洲,黄州传信,令此两州刺史于三日内出兵。
不同于从起初便一直立场摇摆不定,此刻更是已经直接认怂的光州,申洲和黄州,暗中一直坚定地以安州为首,听从曹宏宣的吩咐行事。
未出三日,曹宏宣即先后得到了申洲和黄州的回信,两州刺史皆向他允诺,再得三日,便可集兵完毕,于汉水畔会合。
至此一切顺利,曹宏宣心神激荡。
此番,他曹宏宣便要以安州,申洲,黄州三州兵力,过汉水,取荆州,破王庭!
三日后,待一切筹谋妥当,曹宏宣披上战甲,发兵往汉水河畔而去。
动身之前,他已然得斥候报信,得知申洲刺史已经先一步赶去汉水,只待与他的大军会合。
曹宏宣赶到时,果然远远便见有大军在此等候。
两军迎面相会,他见到了申洲刺史,但下一刻,只见申洲刺史沉默着勒马让至一侧,两侧人马也自觉分开,从中让出了一条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