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看守范阳王的校尉视线冷冷地扫去:“瞎嚷嚷什么呢!节使想见你时自然会见,哪里轮得着你来定!”
范阳王蛄蛹得累了,呼吸不匀畅地道:“本王有要事……有要事要与常节使面谈啊!”
那校尉皱眉丢下两个字:“等着!”
不多时,一名士兵疾步而来,行礼传话道:“节使有令,即刻动身前往洛阳城,将范阳王父子一并押回洛阳处置!”
听闻要去洛阳,校尉神情振奋,立即让人将范阳王父子二人押起。
范阳王稍松口气,他别的都不怕,就怕这些人在这里直接将他砍了……回洛阳就回吧,只要他有机会见着常岁宁,那就还有活路在!
但很快,被士兵拿刀押着往前赶的范阳王就乐观不起来了。
“这……”范阳王哭丧着一张脸:“本王就这么走回洛阳去?”
闵安康脸色微有些涨红,但他想过了,今日在丢人这块儿,横竖有范阳王兜底……他本就是被范阳军强征来的,此时局面翻转,作为一个识时务者,他把握一下机会,在常节使面前留个好印象那也是人之常情!
常岁宁一路走来,带来的人手已迅速去往宫苑各处,很快控制了宫苑内外。
为了能顺利脱身,范阳王昨日出城的动静很小,是从城北悄悄离开的,并未走城门出城。
常岁宁驱马直入洛阳宫苑,在内宫门前才跃下马来。
常岁宁脚下微转,看向他:“为何不能?”
一旁同样狼狈的李昀紧张道:“可万一我父王他累死在路上,岂不晦……岂不要误了常节使的事吗?”
城楼上方,其余的守卫见状,纷纷收起刀枪,跟着跪身下去。
老僧人苍老的眼睛里浮现一丝庆幸之色,双手颤颤合于身前,声音沙哑缓慢:“阿弥陀佛,此为大慈悲……”
不多时,一名形容狼狈的锦衣少年人被带了过来。
下半夜时,又有城外军营内乱的消息传来,听说段士昂已死,梅义背叛了范阳王,又听说江都军要杀来了……诸多杂乱而难辨全貌的消息,让城中士兵惶惶不安,因此紧闭城门迟迟未开。
随着一道道钟声,许多寺庙重新打开了庙门。
常岁宁:“将反贼李复父子带下去,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这时,殿宇侧方响起了范阳王父子凄厉的惨叫。
父子二人躺靠在堆放着行军杂物的板车上,大口喘着气,谁也顾不上谁。
他可不能去京师啊,去了京师,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常节使!”范阳王顿时慌了神,赶紧冲常岁宁道:“您可不能杀我啊!”
常岁宁仅带了两千骑兵入城,其余人等大多驻扎洛阳城外,还有部分已去交接洛阳城的防御守卫事宜,未曾过分惊扰到洛阳百姓。
沉重的洛阳正城门徐徐而开,城外的风吹拂而入。
一名穿着常袍的女兵走上前来,递给常岁宁一盏茶后,禀道:“一个时辰前,郝将军和康校尉皆进了城。午后时,钱先生他们也到了……大人可要见一见吗?”
常岁宁放下茶盏,打了个呵欠,起身随手扯下屏风上不知哪个宫人送来的崭新罗衣,道:“去唐将军那里问一句,事情办成了没有,若是已经办妥,便让人来见我吧。”
一百零八,恰是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与七十二物候相加之下的数目,寓意着天地恒常与轮回往复。
“废话!”士兵竖眉道:“你是俘虏,犯得可是谋逆的大罪,你不走着,还想让我们扛着不成!”
睁开眼睛披发坐起身时,入目乍然见得寝殿中诸多只属于皇家宫城的制式陈设,常岁宁有着一瞬间的恍惚,神思游离了片刻,才重新归位到今夕此时。
刚想再劝的范阳王默默收回了视线。
范阳王一听这话,眼皮猛然一颤。
洛阳城中大小寺庙数十座。
到时常节使迁怒他怎么办?造反是父王拿的主意,没道理让他独自一个人面对承担后果吧!
那几名押送的士兵起初不以为意,但不过刚走了二里地,眼看范阳王喘得就要断气,便也不敢冒险,遂嫌弃地将人丢上了马匹拉着的板车上。
王爷是什么时候落到江都军手里的?或者说……王爷是什么时候出的城?
常岁宁却不再看一眼,抬腿拾阶而上,往正殿中走去。
那内侍总管让人在内宫中,为常岁宁提早收拾出了一座宫殿,仅次于帝王所居的正殿。饶是如此,内侍总管私下仍有些惴惴不安,听闻常岁宁并没有说什么,很是随和地住下了,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节使您醒了。”
虽是万物冬枯之季,但此时,洛阳城青瓦檐角上覆着的寒霜正在悄然融化。
一时间,他们被迫戒备起来,却见江都铁骑并无攻城的打算,而是押着一人上前,让他们打开城门。
此时城中无混乱哀哭,仅有禅意钟鸣,不恰是慈悲的象征吗?
一道道钟声荡开空气中的微末浮尘,数不清的浮尘在日光下盘旋着,闪动着细碎光芒,与天地之气共舞。
自范阳军攻下洛阳后,民生陷入混乱,洛阳城中多有盗窃劫掠之事发生,各寺庙也时常不能幸免——时下许多寺庙皆兼“长生钱”借贷之事,寺中多存银,很容易遭到觊觎。
常岁宁没有拒绝,在宫苑中沐浴更衣后,用罢了饭食,便倒头睡了一觉。
内侍总管急忙躬身跟上,回头看了一眼被人押着跟上来的范阳王父子,对常岁宁道:“……常节使一夜之间平定范阳军之乱,收复洛阳城,又生擒了逆贼李复,怎一个英勇了得!”
那他们这城还守个什么劲儿……主子都跑了,他们还巴巴守着呢?
王爷这一出,简直是重新定义了空城计!
老僧人转头交待小沙弥同去敲钟。
常岁宁携两千铁骑,缓缓入城。
常岁宁微抬眉:“是吗。”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披着银甲的女子转过头去:“休困——”
常岁宁坐在榻边喝了半盏茶,摇头道:“不急。”
昨夜城中虽不曾大乱,但宫苑里的变动,以及梅义杀进杀出之举,皆让守城的士兵察觉到了不对。
“崔六郎……!”范阳王搬出人质,也顾不得什么话术了:“崔六郎的下落只有本王知晓,本王若死了,他也活不成啊!”
女兵应下,退了出去。
一座不知名的小庙中,小沙弥从外面奔回,欣喜地对正打坐的老住持道:“……是江都军入城了,来的正是那位常节使!”
内侍总管打了个寒颤,不多时,便见一行士兵抬着两具已没了动静的尸身走了出来,内侍总管遥遥看了一眼,看到了范阳王垂落的手臂与衣袍,及地上留下的点点血迹。
李昀见状半刻意地跌了一跤,士兵觉着麻烦,便将他也一并丢了上去。
天地静和间,城中忽而响起一道悠长的钟鸣声。
范阳王听得想骂人却又没力气——这阉人昨日还趴在他脚边侍奉呢,今日就改称他为逆贼了!
这什么洛阳宫苑,干脆改成客栈算了……这些个阉货,净是些人尽可主的东西!
范阳王心里骂骂咧咧,身上已没了分毫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是被人拖着来到了正殿前。
范阳王欲哭无泪——天杀的崔六郎,枉他将之视作保命的宝贝藏起来,合着竟是个没人要的啊!
交待罢,他忙又跟上常岁宁,连谄媚都透着别样的小心翼翼:“常节使一路辛劳,奴让人为节使备下了洗尘解乏的汤浴,膳食也在准备了……”
那些钟声交替重迭,却是越来越多。
七十里远呢,他一年到头加在一起,怕也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时下大多寺庙有着每日敲钟三次的习惯,早中晚各敲钟一次,每次敲钟三十六下,一日合计一百零八声。
那内侍总管将这迅速的动作看在眼中,后背暗暗冒了层冷汗,见常岁宁一路话都很少,他不禁想到外面那些关于对方狼子野心的传言,心头不安之下,便没话找话地询问道:“……不知常节使打算如何处置逆贼李复,可要即刻押往京中?”
洛阳宫苑的内侍总管带着宫人在此等候,见得常岁宁下马,连忙上前跪身行礼,语气欣喜恭谨:“奴等在此恭候常节使多时了!”
范阳王此刻被押着跪在城下,满脸苦色:“尔等速速打开城门吧,休要再顽抗了……”
“其身负谋逆大罪,还敢有恃无恐出言胁迫挑衅于我——”常岁宁脚下微顿,转头看向他:“难道不该就地诛杀吗?”
是以,许多小寺庙多是紧闭庙门,已多日不曾敲钟,恐惹是非上门。
余音未消之际,第二声钟鸣紧随而至。
段士昂身死,范阳王被俘,十七万范阳军一夕之间死的死,降的降,洛阳城门在常岁宁面前以最平和的方式打开,几乎已是必然之事。
他维持着躬身揖礼的动作,却未听到常岁宁半字回应,片刻,只从余光内看到她抬了脚离开。
因此,此时看清了那被押在城楼下的人影之后,守卫统领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王爷?!”
他已年近八十,见识了太多人间风雨,自然很清楚洛阳城一夜之间易主代表着什么。这代表着未曾兴起大的兵乱,代表着计谋大于兵杀,同样代表着苍生得到了顾念。
此时这钟声,便是出自白马寺。
片刻,他向城下乌压压的铁骑抱拳,顿首单膝跪下:“小人闵安康,恭迎常节使入城!”
常岁宁一觉醒来时,殿外的天色已经暗下。
眼看着那父子二人被拖了下去,内侍总管同样心惊不已,跟上常岁宁,小声道:“常节使,这……是否应当将李复押往京师处置呢?就这样处决了,是否有些……”
而白马寺三十六声钟响初消,紧接着又有钟声响起。
范阳王大惊失色:“常……常节使!”
每日照常撞钟的仅有洛阳城中的白马寺。
李昀也要吓疯了:“常节使!我与崔六郎乃是至交好友啊!”
范阳王父子挣扎着叫喊着,声如杀猪。
范阳王点头如捣蒜:“常节使,此事好商量,您且……”
这样一想,闵安康的神情更坚定了,声音洪亮地下达命令:“——开城门!”
那是寺庙中的钟声。
今日恰逢冬至,风中已有凛意。
他还以为对方的挣扎是出于坚守,没想到却是在思虑要以怎样的姿态打开洛阳城门。
直到江都铁骑的踪迹出现在了城外,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常岁宁在这不绝的钟声中,来到了洛阳宫苑前。
洛阳城中守卫皆于两侧跪降,一国之陪都易主之际,本该轰烈喧腾,但此一时四下却称得上静谧。
所以,王爷偷偷跑了,都没告诉他们一声儿!
洛阳城今日未开城门。
“末将在。”
老住持手挽佛珠,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向庙门外。
荠菜和阿妮带回来的必然是城外范阳军军营里的俘兵以及收缴所得粮草军饷的数目,而骆先生他们既然到了,自会和荠菜主动交接并安排接下来的琐事,不必她主动事事过问。
常岁宁向他们点了头,将缰绳丢给下属,抬脚跨过内宫门。
他们庙里的旧铜钟边缘处已有缺口,撞击之下,发出的钟音浑厚质朴。
他如今是肚子也饿瘪了,腿也走废了,脸也丢尽了……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城楼上方,守卫统领听得范阳王此言,脸色挣扎了一下。
内侍总管来不及为任何人感慨,赶忙交待道:“快……将血迹速速清理干净!别碍了常节使的眼!”
她的眼睛很平静,却叫那内侍总管通身立时掀起一层冷汗,赶忙躬身垂首道:“是……奴这便让人传告京师,向圣人禀明节使收服洛阳,诛杀逆贼之大功!”
少年人一瘸一拐地行入殿内,见得披着宽大月白色罗衣,一头青丝只拿一根缎带系起,姿态随意地盘坐在矮几后方的常岁宁,因许久不见觉得眼前人变化颇大,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才红了眼眶,嘴一瘪,抬手施礼下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就知道师父不会不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