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偅舒之事在程若欢于碧华门内大闹一场后,勉强也算是有了结果,唐月儿虽知道些许内情,却在听到黎蔓菁所说的那些往事后,仍是选择了沉默。
唐远连夭多子,卓超然丧妻失子,如今想来,又何尝不是天命?
这一日,唐月儿立在碧华门祖师堂外良久,终于定了定心神,抬足跨过门槛。
唐远背对着她立在其中,听到这脚步声,只厉声喝道:“出去。”
“我不走,”唐月儿目光笃定,“我也是碧华门的弟子。”
“你毕竟是个女儿身,”唐远的话音柔和了些许,“听话,出去。”
“父亲,您好好教我武功,好不好?”唐月儿恳切道。
“怎么突然说这些?”
“您看看,”唐月儿伸手指着门外雪峰,道,“这一次,我碧华门折损如何,您也看到了。”
唐远不言。
“我的那些师姐妹,真的如您和卓长老所说,若当真大难来临,自有门中师兄弟来保护吗?”
“为父知道你想说什么,”唐远叹了口气道,“那是为父的疏忽,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父亲自然要先保护你。”
“保护我?是牺牲我罢?”唐月儿咬了咬唇,用颤抖的话音道,“您那天说了什么,我都听得清楚……”
“月儿……”唐远心头一颤
“您总说,您会保护我,可您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爹自会替你寻个好夫君……”
“像何师兄那样?”唐月儿苦笑。
“那是你施师姐瞎了眼,也配不上好夫婿……”
唐月儿不等他说话便将此话打断,嗓音抬高了几分,道:“那您不瞎,所以程老前辈背了这么多年的罪,黎掌门也含冤受屈,只能被迫自立门户,以求安稳?”
“你……”唐远脸色大变,回身抬手便要扇她耳光,却迟疑许久,下不了手。
“我,要习武,”唐月儿一字一句说完,却恍惚陷入回忆之中,“记得我小的时候,每回想要下山去玩,都要等您很久很久……因为母亲也无法陪我下山,因为您觉得,只有您亲自陪着我,才能保护我的安全……虽说,您也会让门中的师兄弟给我带回些好玩的东西,可总归……”
话到此处,她叹了口气,道:“我听华师姐说,这一次镜渊来犯,周长老她们,出了很大的力……哪怕是那位青芜姑娘,身犯寒疾……父亲您知道吗,华师姐,和我一样……手脚健全,无灾无病,竟还要仰仗她们这样一身病痛的人来保护……父亲您知道那种感受有多无奈吗?您知道……我有多羡慕她们吗?羡慕程师姐,羡慕黎掌门,羡慕周长老,甚至那位青芜姑娘。爹,您既然如此疼爱我,就不该让我成为一个一旦脱离了他人保护,便只能等死的废物,倘若施师姐是您的女儿……您还会犹豫要不要处置何师兄吗?”
“你……给我闭嘴。”唐远的神情仍旧是威严的,可话音却忽然低沉了下去。
“您若不肯教我,我便自己出去拜师。”唐月儿合上颤抖的唇,有些缓慢地转过身子,一步步朝门外走了出去。
唐远怔怔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前被唐远怀疑之人,都因程若欢的出现而被排除了嫌疑。卓超然也派遣了弟子前往各派所在厢房,安顿的安顿,打算下山的,则一直护送下山。
一切至此,似乎已是风平浪静,只是听闻萧元祺及边修明等几位掌门在离开之前曾与唐远商议,似是有意牵头,要在泰山办一场英雄会,召集各路豪杰结盟,共同歼灭魔教。
可这终归是后话。
萧璧凌既然出现在了方铮旭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跑不了的,至于青芜,也在他动身之前便已向唐远等人告辞,带上许玉兰回去了。
回金陵的路,既有山路,亦有水路。
两岸青山相对,夹着一片行得疏懒的孤帆,仿佛永远飘不到岸边。
大概蜀地中人与生俱来便有着安逸淡泊的天分,这里战火烧不到,外敌扰不着,凭借得天独厚的险峻地势与秀水青山,日久天长,终而成了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那客船的主人,便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士,有时来了兴致,还会向雇船的方铮旭等人介绍一番这蜀中风物。
这日黄昏,残阳渐隐,唯留一缕愈加稀薄暗淡的暖光,透过重云,洒下一片半透不透的红光,照着绵延在日暮下的远山,在秋风里氤氲开难得的暖色。
周素妍将轮椅停在船头,望着远方水面一处处陆续亮起的渔火,渐渐出神。
“在想什么?”身后忽然响起的男子话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游离的思绪一把拉了回来。
周素妍不言,只回头看了一眼唤她之人,唇角只轻轻挑了挑,非但不答话,连笑都笑得十分敷衍。
“怎么你看见我都像见了鬼一样?”萧璧凌说着,还故意皱了皱眉,装得像是真生气了一般。
当然,周素妍还是看得出来的,认识这么些年,她早就知道这人的脾气,只要不牵扯上原则,他几乎可以算是个从来不会生气的人。
“那倒不至于,”周素妍说着,目光随意在周围扫视一番,道,“难得没人看着你,怎么,方阁主他们又被船家拉去话家常了吗?”
“那是,”萧璧凌道,“难得让我喘口气。”
“我的确是看不明白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周素妍顿了顿,道,“不过以你如今处境,还是多当心些的好。”
萧璧凌听她如此一说,直觉话里有话,然而想要再问,却发觉无从说起。
他不免觉得心虚起来,便忙岔开话题道:“你这回出门,想必不是一时兴起吧?”
“我曾提醒过你,可你似乎对其他的事,比这要感兴趣。”周素妍口气依旧寡淡。
“但在我上山之后,你仍是对我守口如瓶。”萧璧凌瞥了她一眼,那目光看来,似乎很是鄙夷。
“她没告诉你吗?”周素妍凝眉。
“她?”萧璧凌一愣,“谁?”
“我怎么觉得,你们在这之前就认识?”周素妍眉心微动,“下山之前,看见你去见过她几回,还要装傻?”
“你说青芜姑娘?”
周素妍听到这话,抬眼将他冷冷一瞥,不觉摇头道:“装蒜。”
萧璧凌不言,只是笑,还笑得十分欠揍。
“德性!”周素妍抬眼远眺江上,那满江渔火映在她眸中,好似星辰般闪烁。
“你是几时知道那些信件的?”萧璧凌好奇问道。
“其实早在三年前,我便收到过一样东西。”周素妍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一枚精致的草编手环。
“这是什么?”
“这不是程姑娘的东西,”周素妍道,“早年与那无耻之徒定下婚约时,他也曾送过一个。”
“就这种东西也能把你哄得……”萧璧凌话到一半,出于礼节还是主动闭上了嘴。
“很可笑是吗?”周素妍轻笑,“在我三年前收到此物时,也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可笑。”
“不是可笑,”萧璧凌道,“谁都有不懂事的时候。”
“我想,他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腻味了,又生出别的心思来?”
“这显然是他想提醒你莫忘旧情,要是能好好给他献个殷勤,说不定还能给你个机会,旧情复燃。”萧璧凌神情颇为不屑,不齿之色溢于言表。
“他做梦,”周素妍冷哼一声,“我是傻过,可还不至于看了那么多事实还会等着他,他究竟哪来的自信?”
“很多男人一旦有女人惯着,立马便会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没什么好稀奇的。”萧璧凌漫不经心道。
“你也是这样吗?”周素妍忽然有些好奇,便即抬起头来,认真问道。
“我说周长老,我萧某人的脸皮要是有他的一半厚,早就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了——”他故意拖长了音,给她递过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周素妍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继而轻笑道:“他送这东西,反倒是激起了我重新调查往事的心思,也正是因此,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程姑娘。”
“所以,你与她合作,还借了唐姑娘之手,布下这个局?”
“唐姑娘多半是不知情的,而我也不知,她与碧华门竟有那般渊源,”周素妍叹道,“不过也罢,我想要的结果,都已经看到了,哪还管得了她想做甚?”
萧璧凌略一颔首,展颜笑道:“也好,此事总算是有了个了结,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的确,九年前的种种往事,对她而言着实是不小的打击。
几乎是转瞬的功夫,从众星捧月到被弃之敝屣,而曾经倾力维护之人,却偏偏是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始作俑者。
他看得出来,经此一行,她的心境已豁达了许多,那一贯冷清的面容,也终于多了几分暖意。
殊不知,周素妍如今心扉渐敞,在崖边救她一命的青芜,也有不小的功劳。
此刻的青芜,尚未完全走出益州地界。她未免途中再生事端牵连许玉兰,便将玉兰托付给了马帮弟子,代她将人送回,自己则独自上了路。
白日她刚走出一个镇子,由于寒疾发作而误了脚程,以至于到了夜里只能露宿郊外,然而不等她生好火,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几声呼救。
若呼救的是个男人,她多半也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要实在没什么瓜葛也就掉头走了,可偏偏这穿插在着金属交击声响中的呼救,却是出自女子口中,而且其中那个稍尖锐些的,应当是个小女孩,显而易见的中气不足,不是没有武功便是武功低微到与没有无差。至于另一个,应当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喘得十分厉害,显然已到了快要力竭虚脱的境地。
青芜将手里原本打算用来引火的干草丢在一旁,刚刚才吹亮的火摺子也给灭了,随即循着那呼救声来处有去,等听到那些声响清晰了些,便小心将身子隐于一棵粗壮的樟木之后,随即提气攀越而上,选了根最粗壮的枝干落脚。
眼下虽值深秋,然樟木不凋,仍是茂盛的时候,加之又是夜里,这些枝条加上它们繁密的阴影,遮挡两三个如青芜这般身形娇小的女子,都还绰绰有余。
她借着身处高地的便利向下俯瞰,只见树下不远处,有几名黑衣男子将一名抱着个婴孩的妇人同她身旁的女儿围在中间,那妇人一手拿着剑,十分费力地抵挡着那些男人七手八脚砍过来的兵器,似乎在尽一几所能保护着看起来像是她孩子的那个女孩,以及怀中的婴孩。
那妇人的武功差到根本不能看,至于那些黑衣人,分开来细看,都算不上是高手,但仗着人多,要对付那个妇人,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青芜眯了眯眼,在那妇人身形掠出树影之外时的刹那看清她面貌,竟不由得愣了愣。
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认得这个女人。
那是沐剑山庄庄主夫人,叶枫的妻子孙婉柔!
而她身旁的女孩,也不过十岁出头,青芜仔细分辨了那孩子的眉目,确定她正是叶枫的女儿红雨后,又更加诧异了几分。
她清楚地记得这个女人前些日子并未与叶枫等人同去西岭雪山,即便真是来追随丈夫的,也不大可能在明知各派聚首的目的之下,还带着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儿同行。
这母女三人究竟是遭遇了何事?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眼看孙婉柔就要支撑不住,青芜也来不及多想,立时解下氅衣将佩刀裹了个严严实实,跟着随意扯了面帕子遮挡住面容,飞身下树,径自在孙婉柔跟前站定,还顺手从其中一人手里夺了把刀,横挥而出,杀了对面一个猝不及防,还有人见了血,一时痛呼着向后踉跄退去。
她方才在树上,已将这些人的身手看了个分明,眼下尚且不知事情详细,立刻杀人着实不妥,是以只用了三成力,也并未伤及来人要害。
孙婉柔母女同那些壮汉显然是被这“不速之客”的到来给吓住了,那些行刺者只嚷嚷着“莫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便挥着手里的刀作势欲上前将她拿下。
“我说几位兄台,何苦为难一个妇道人家?”青芜眉眼一弯,显是微笑的表情,然而那对眸子里并未流露出半分友好的意味,冰冷的眸光反衬着漾然笑意,直叫人心里发怵,“不如就此罢了,各自散去可好?”
“姑娘可真会说笑,我等要取这娘们性命,岂是说走便能走的?”那帮人见出手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只当方才中招是失手,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你们是来杀人的?”青芜说着,随即望了一眼孙婉柔,道,“夫人,可要留活口下来问话?”
孙婉柔总归还是沐剑山庄的庄主夫人,方才见突然有人出手相助,虽也诧异了一瞬,然而很快便镇定下来,略一点头道:“麻烦姑娘了。”
那帮人听她这话,便也不再犹豫涌上前来。青芜只看那些人出手的动作,便已知胜券在握,当下抬手一刀便直接抹了冲在最前头那人的脖子,后面跟上来的几个大概还不知道自家兄弟已归了西,一个个刹不住脚似的继续上前,都想着要赶紧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给好好教训一顿。
青芜本没把这些人当回事,可哪里知道那抢来的刀就像块废铁似的不受力,一撞上来人的刀锋,便自刀刃中间裂开一条缝,稍稍用力便直接崩成了两段。她只好弃了那断刀,将一直拎在手里被氅衣包裹的佩刀提了起来,不偏不倚朝其中一名壮汉腰间撞去。
经过这几数月的历练,比起初回中原那会儿,青芜的身手已精进了许多,手中招式起落之间,宛如行云流水,丝毫不见凝滞,她连佩刀都不曾拿出来亮相,便已将那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姑娘可会使剑?”孙婉柔看出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主动将佩剑递了出去。青芜道了声“多谢”,接过那佩剑,回身便给那冲在最前头那不怕死的男人胸口刺了个窟窿。
剩下那几人心想这娘们心实在太狠,只要亮了兵刃就得见血,一时间退意陡生,然而青芜已不打算给他们逃跑的机会,一个纵步起身便到了那群壮汉跟前,横剑拦住几人去路。
“夫人可有话想要问他们?”青芜用惯了刀,转过剑锋之后才想起这是双刃,换不换方向都能杀人。
“娘……”叶红雨怯怯拉了拉母亲的衣角,眼中俱是恐惧之色。
“问不问,已经无所谓了。”孙婉柔的脸有些苍白,空洞的眸光扫过那几人的脸,忽然之间,瞳仁中却燃起了愤恨之色。
她蓦地俯身拾起那把断刀,用尽全力挥向其中一人脖颈,那人本能退避,岂知竟直接撞上了青芜手中的剑,脑袋和脖子立刻便分了家。
孙婉柔骤然脱力跪坐在地,手里的断刀也随之落地,有好半天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仿佛被剪断了牵丝的木偶,转瞬便失了灵气。
青芜这才看清,她怀中的婴孩双目紧闭,面色青紫,想来早已没了呼吸。
那剩下的几人想趁乱逃走,却被青芜一剑下去,齐刷刷抹了脖子。她俯身试图安慰孙婉柔几句,却被她伸手一把扣住脉门,用有些沙哑的话音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夫人难道打算恩将仇报吗?”青芜口气始终冷静如常。
孙婉柔听了这话,沉默了半晌,方道:“姑娘能否扶我起身?”
青芜略一颔首,便由她抓着自己胳膊站起身来,待她松开手后,方用双手将那染血的佩剑呈上,道:“多谢夫人借剑。”
“我是为了救我自己,”孙婉柔神情仍旧有些木然,“还得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夫人不必言谢,这些人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本就该死。”
孙婉柔听她说完这话,终于渐渐缓过神来,定定望了青芜一会儿,道:“姑娘可知去成都该往哪个方向走?”
“夫人要去成都,难道是打算上西岭雪山?”青芜问完,却见孙婉柔转过脸来,怔怔盯着她,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似的。
“前些日子因镜渊掳掠各派女眷,碧华门曾广发英雄帖,召集各派于西岭雪山商讨对策,”青芜淡淡道,“我看夫人有些身手,便猜测……难道我猜错了?”
孙婉柔摇头,却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不过,倘若夫人不是碧华门弟子,此刻去寻人是碰不上的。”青芜道,“自与玄澈等人一役过后,各派皆有所折损,在雪山留了几日便各自归去,休养生息去了。”
“错过了也是好事,”孙婉柔抱紧怀中婴孩尸首,道,“你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认得夫人,夫人也不认得我,这是最好不过的事。”青芜莞尔。
“可我连你的样貌都不曾见过,又如何判断你是否认得我?”孙婉柔反问。
一旁的叶红雨一直拉着母亲的衣角,懵懵懂懂看着二人说着这些她听不懂的话,一对眸子里满是迷茫。
“若真是相熟之人,夫人便更不该问了,不是么?”青芜笑问。
孙婉柔听完她的话,不觉一愣,片刻之后却木然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熟悉的人,在只有彼此单独相处之时,还要隐瞒身份,比起不熟悉的人而言,原因岂非更加复杂?
青芜一面伸手解下蒙在脸上的帕子,一面微笑道:“夫人大可不必多想,我恰好从此地路过,方才隐瞒身份也只是未免那些行刺之人里,有漏网之鱼带来麻烦,还请夫人莫要介怀。”
孙婉柔不言,只认真打量了一番她的面容。
孙婉柔摇了摇头,把叶红雨往怀里又搂紧了几分,浑浑噩噩朝林子外头走去,青芜看她一步一个踉跄,似乎十分吃力,便即冲着二人背影说道:“更深露重,此地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大半夜的,夫人打算去哪?”
“有什么关系呢?”孙婉柔仍旧背对着她,自嘲似的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意,“是我想得太天真,若非得他默许,那个女人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下手……我是死是活,又去了哪里,大概没有人会在意了。”
青芜不言。
她忽然想起在七年多以前,她与母亲和姐姐,也是这般无助流落在外,遭人围困。
孤儿寡母,无人庇佑,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垂眼看了看眼圈通红的叶红雨,心不自觉微微一颤。
这孩子再多长个几岁,便与当年的自己一般大了。
难道也要让她经历一次自己当年所遭遇的一切吗?
“夫人当然可以自暴自弃,可你的孩子呢?”青芜问道。
“我的孩子?”孙婉柔看了一眼怀中早已死去多时的婴孩,唇角弯起的弧度,忽然变得有些扭曲和诡异,“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可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青芜眉心一沉。
孙婉柔听到她的话,身形隐约颤了一颤。青芜先是听到了几声低沉的抽噎,随后便看到叶红雨拉扯着母亲的衣角,哭得直抽气,却还十分懂事地劝慰母亲:“娘,娘……你别哭了好不好,娘……”
青芜领着一对几乎难以行进的母女,在这荒郊野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废弃的小茶棚,这才有了歇脚之处。她见孙婉柔由始至终都执拗地抱着儿子的尸首,既不肯安葬,也不肯火化,却也不便说什么,只能用干草铺出很大一块供母女二人歇息的垫子,自己则退到了茶棚之外守夜。
这一路上孙婉柔都表现出乎青芜意料的平静,看得青芜不免替她担忧了起来。
极致的悲伤会让人冷静,可这冷静,并不能证明她还理智,不过是因为心已沉入了死灰之中罢了。
许是叶红雨年幼,在那些惊恐渐渐得到平复之后,面对着青芜,也逐渐开朗了起来。
“我娘是带着我和弟弟,一路从金陵来的。”叶红雨看了一眼目光呆滞的母亲,小心翼翼凑到青芜身旁,道,“我爹是沐剑山庄的庄主,叫叶枫。”
孙婉柔不知是不是不介意女儿把自己的身份兜个底掉,在叶红雨说出二人来处之时,连声都没吭。
不过也说不准是她还沉浸在失去幼子的绝望中,根本没听见女儿在说什么。
叶红雨约摸也有十三四岁了,能记事也能比较清楚地描述些往事,她说又对青芜说,在几年前,孙婉柔带着她外出郊游,曾收留过一个叫做灵儿的孤女,后来称要报恩,便做了庄中的婢女。
可到了后来,婢女就不止是婢女了。
孙婉柔当然知道自己丈夫背地里同那女人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的事,可一贯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女人竟有如此大的野心,想要坐上这庄主夫人的位置,趁着叶枫不在金陵,派人行刺。
于是,才刚刚出了月子,武功不济的孙婉柔,只好带着一儿一女出逃,前来益州向叶枫求援。
偌大的沐剑山庄,孙婉柔身为庄主夫人,难道连个贴身侍卫也没有?青芜只觉得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要不然,便是孙婉柔刻意隐瞒了什么,连对亲生女儿都未曾告知真相。
想是对方知道孙婉柔武功不高,也并未派出什么真正的高手来追杀,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假如来人有荀弋那般身手,莫说来这许多个,哪怕只有一个,都能让青芜够呛。
她不知不觉便想了许多,只觉着如今沐剑山庄的情形,已变得越发古怪了,回想起当年情形,孙婉柔还是那个端庄温良的少夫人,全不似眼下这般落魄。风水轮转,物是人非,青芜一时感慨,却觉身中寒气再度上涌而来,便忙取了随身的药酒,猛灌下几口。
她靠着药酒将蠢蠢欲动的寒疾压了下去,却忽然觉得喉中冒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腥甜气息。
青芜不觉凝眉。
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莫不是自己的病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便收了心思盘膝入定,直到翌日一早睁开眼,却看见茶棚对面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坟墓,一旁跪着满身污泥的孙婉柔,正对着一块木头发呆。
那块木头本来是废弃在茶棚一角,原先用来做柱子的余料,如今已被她削成了一块墓碑,刻着那孩子的名字,却久久不舍放下。
青芜并未出言打扰这位母亲的哀思,只是静静起身,尽可能放轻了脚步,到附近林子里去寻果腹之物,等她采了野果回来,那小小的坟墓已大致成形。孙婉柔则搂着女儿坐在一旁,憔悴的目光定定落在那方墓碑上,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
“夫人要不要吃些东西?”青芜将用帕子包起来的野果放在母女二人跟前,从其中拿起两个,走到那方墓碑前放下,由始至终,目光皆是沉静如水,没有半点波澜。
想当年,家人曝尸荒野,自己都没能亲手替他们收尸安葬。
而到了如今,为了隐瞒身份,她甚至都不能亲自去他们坟前拜祭,连私下刻的灵位都遮遮掩掩地藏着,终年不见天日。
“多谢姑娘,”孙婉柔拿起一个野果,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身旁的女儿,动作依旧僵硬着,嘴上却说着,“多吃点。”
叶红雨到底还是个孩子,开不开心,饿不饿,都是本能的举动,见母亲拿了吃的给自己,便像只饿坏的小兽般大口啃了起来。
“承蒙姑娘救命之恩,我们母女虽无以为报,却也不能继续拖累姑娘,还是就此别过……”
“我也要往江南去,”青芜在她说完这话之前便抢先开了口,“别过的话,等到了前面的镇上再说也不迟。”
孙婉柔诧异抬眼,她有些不明白,为何无论什么样的话,只要从这个女人口中说出来,都颇具威严,完全不容置辩。
青芜不言,只冲她莞尔一笑,便即上前牵起叶红雨的手,让她站了起来。
“小红雨,以后长大了,可记得要好好保护你的娘亲啊。可不能再让她受人欺负了!”
“那是一定的!”叶红雨重重点头,随后转身拉起母亲的胳膊,摇了摇道,“娘亲,娘亲我们不要去找我爹了好不好?”
“找她作甚?”孙婉柔此刻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她定定看着那方墓碑许久,突然毫无征兆地重重跪倒下去,抱起那方墓碑,失声痛哭了起来。
“是娘亲没能保护好你。都是娘亲的错,那个女人,娘亲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青芜静静看着此情此景,心里却压着一句话不忍说出口。
若非是你家中那窝囊男人对这外室纵容,她又岂敢骑在你头顶作乱?你有本事恨那女人,却为何不敢恨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男人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转身牵着少女的手,一步步朝前边镇上的方向走去。
孙婉柔哭完,有些呆呆地跟上她的脚步,似乎也不自觉地被她所感染,昨夜笼罩在心头浓重的悲伤情绪,仿佛也舒缓了些许。
等到了镇子里,已然过了未时,孙婉柔也终于勉强吃了些东西,渐渐恢复了些体力。
而就在三人坐在酒肆中歇息之时,一名身形清癯的青年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在孙婉柔跟前站定。
这青年着一身绛色圆领,腰间佩着一把环首刀。他对孙婉柔略一欠身,拱手行礼道:“属下冷君弥,前来接夫人回庄。”
“庄主临走之前,曾让你协理庄中事物,到了这时才发现我不在山庄,看来我这个庄主夫人,当真是可有可无。”
青芜听出孙婉柔话里的敌意,不由多看了一眼那个叫做冷君弥的青年,冷君弥也留意到了她打量的眼神,却并未流露出半分恼怒或是不耐烦,反而露出微笑。
这样的笑容,青芜再熟悉不过了。
与她一样,这样的笑并非是友好,更不是心地良善,而只是一种习惯。
一种让人极易放松戒备的习惯。
青芜也还以一笑,算是礼尚往来。
“夫人如此说,可是不肯回去吗?”冷君弥略一凝眉,问道,“届时庄主归来,只怕必会责怪,不知属下又当如何交差?”
“当来之时你未来,如今我死里逃生,你竟都未曾发觉不见了小公子吗?”孙婉柔的话,仿佛已用尽了浑身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是属下失职,让夫人受惊了。”
“你太谦虚了。”孙婉柔霍然起身,如此举动,大概是这两日以来,青芜所看到的她唯一有些气势的表现了。
可所谓气势,说不定只是她的错觉。孙婉柔很快便恢复了此前柔弱无助的姿态。青芜看着此景,只觉她必然还有何难言之隐在。
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吗?她如是在心底自问,然而孙婉柔竟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便牵着仍旧懵懂的叶红雨,顺从地跟在冷君弥身后,走出客舍大门。
青芜有些不解地望向三人背影,身形却蓦地一滞。
她想起当初在池州,曾见过一名头戴帷帽,佩着环首刀,着紫棠色衣衫的杀手。
而那个人,也从金陵来。
会是这个冷君弥吗?
可若是当初指使杀人的是叶枫,那么为何他的人会不肯保护孙婉柔母女?
倘若不是他的人,那么这沐剑山庄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她在一行人离开之后,思来想去,仍是暗中跟了上去。
青芜始终记得,当年住在沐剑山庄内时,她们母女几个平日里也无处可去,往来最多的便是孙婉柔母女,那时的叶红雨才几岁,很是叫张氏喜欢,常常抱在手里问这问那。
只可惜,一切都不复以往了。
死的死,散的散,终究归于尘土,不复相见。
然而等她一路跟踪冷君弥等人到了金陵城外,青芜便开始疑心自己想多了。
那个冷君弥从益州到江南,从母女二人的食宿到安全,始终都做得面面俱到,从无疏漏,也无半点亏待,只不过他的脚程比叶枫等人稍稍慢了些,想来回到庄里,仍旧少不了被问责。
眼见孙婉柔母女的安危有了保障,青芜也总算能够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