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1.1.1

时光荏苒, 白驹过隙,倏而间,三年时光转眼而逝。

三年后的统万闹市间, 冬日暖阳,时已至年末,人人往来置办年货, 牛马往返,马车横巷,市集更为热闹。统万天寒, 过往民众皆戴羊毡帽、着虎皮衣,呼出气冻在空气中发白。一众大人来去中,有一四岁左右的幼童穿梭于大人腿间。

左手糖葫芦, 右手一块饼。左嚼一口,右啃一嘴,忙得不亦乐乎。

小郎君看上去不过四五岁, 生得眉目清秀, 粉雕玉琢。若非穿衣打扮是小阿郎风格,人看去,真觉不辨男女。这位小郎君毫不生怯地在大人腿间闲逛,老虎帽下, 他高高仰着头, 兴致勃勃观赏市集间的风景,并不忘自己左右手的新鲜食物。而他生得如此可爱机灵,即使懵懂得撞到人, 大部分人也一笑而过,甚至回过头来多看几眼,问问小阿郎怎么一人独行。

小郎君停在捏糖人的摊位前。

摊前已经聚了好几个大人领着的小孩儿,这位小郎君踮起脚,发现要轮到自己还要许久,而天这样冷。他眼珠一转,高举起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和甜饼,去敲前面的小朋友。小朋友是个比他大一些的女娃,看到这个小弟弟唇红齿白,羞涩笑道:“姊姊,这个送你吃。让我排前面好不好,我回去晚了阿父阿母要骂我的。”

女娃娃家中没有小弟弟,心中一软,便答应下来。

小郎君排了一会儿,依然觉得慢,便去烦前面的小哥哥。这个小哥哥却不如先前女娃好说话,哪怕小阿郎要让出自己的甜饼,小哥哥也横眉倒竖:“不换不换!我辛苦排的凭什么给你?”

小郎君被吼得吓了一跳,往后一退。

他眼珠滴溜溜再转,又要生出主意的时候,身后传来女郎一声声线清凉的唤声:“呦呦!”

比女郎声落后半声,青年郎君不甘示弱地邀功道:“看,我早说他在这里!”

小郎君,即郁鹿,郁呦呦小朋友听到这两道声音,便知是他阿父阿母赶到了。他心中一虚,却又鼓起勇气,在周围大人好奇的目光中,他勇敢地转过头,冲身后慢悠悠走来的衣袂翩扬的青年夫妻露出讨好惊喜的笑容:“阿父阿母,我好想你们!”

身后向他走来的两个大人,正是郁明和李皎夫妻二人。二人带郁鹿小朋友出来玩耍,在街上临时遇见娜迦公主。两人嘱咐郁鹿在原地等候,上前与娜迦公主寒暄两句。这几年,夏国的政局几变,郝连平已经政治联姻娶了妻,娜迦公主也为了帮赫连平,嫁了西部一个大家族。娜迦公主带着家人回统万过年,独自一人在街上时,遇见郁明夫妻,自然要上来说两句。

几人面对面,物是人非,颇有时日如梭感。

娜迦公主恍恍想到她少女时曾迷恋郁明这样英武威猛的郎君,求而不得,郁明已娶了大魏的长公主。她与兄长黯然回夏,之后又因夏国的政局变化,几次被波及,婚事颇为不顺。几年过去,赫连平娶了貌合神离的王妃后,娜迦也离京。再次相见,似只有郁明夫妻还如一开始般——

郎君英俊,女郎出尘。

真如神仙眷侣。

恩爱如初。

郁明和李皎说会儿话的功夫,回头一找,郁鹿小朋友人已经不见了。二人只好来寻郁鹿——

到郁鹿面前,英朗俊俏的青年郁明扯扯嘴角,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幸灾乐祸神情。他想说什么,但想到身边的妻子,便又闭了嘴,把话交给李皎。

夫妻二人先把郁鹿从人群中提溜出去,四岁大的郁鹿耷拉着脑袋,失落地跟在身形款款的女郎身后。他倒是想要逃,但郁明就慢悠悠走在他身后,堵住了郁鹿小朋友的退路。郁鹿小朋友这样年幼,他阿父往他身后一站,他便退无可退了。

到了少人的商铺前,李皎才转过身来,蹲下。

李皎盯着郁鹿,淡声:“呦呦,我不是告诉过你,阿父阿母不在的时候,吩咐过你的时候,你要在原地等着么?你要理直气壮地等我们来找你?为何总不听话,总是乱跑?”

郁鹿扁嘴。

他说:“可是街上那么多人,你们一转眼我就看不见你们了。我就去玩一会儿嘛,等你们回来,我也回来了嘛。我要是树桩一样站原地,好冷的。阿父对不对?”

他求助的目光波及旁边看热闹的郁明,郁明怔了一下。郁明低头,望着幼子努力睁大的水滴般卖弄可爱的眼睛,真如一只误入人间的懵懂小鹿。郁明扭头咳嗽一声,还是为儿子说了句话:“那什么……”

李皎:“我教育儿子的时候,你能别插话么,郁大侠?”

郁明:“……”

郁呦呦静静地看着他阿父。

这时候都不用郁鹿挑拨,郁明脸自然一红。在儿子面前,郁明不能接受自己的尊严被他老婆踩在脚下。他目中生恼,高声道:“怎能是插话?不是你说,教育儿子,三岁前听你的,三岁后听我的?喏,他三岁了,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了?”

“我不要面子么?!”

李皎:“……”

郁明趁她来不及反驳时,飞快说:“而且随便跑一跑怎么了?你别教育我们家呦呦,跟教育小娘子似的。男孩儿就该多跑跑,多野野。听话乖巧的,才没意思。我就说要教他武功,以后多跑的时候你就不用那么慌了!”

李皎抬头,静静看郁明:“这个你跟我说有用么?是我不许你教他武功,还是他自己不好好学?”

郁明立刻道:“……对,这个是呦呦你的事!”

郁鹿津津有味地看着父母吵架,心中期盼他们快些吵起来。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心知他阿父好面子,面子一被削,就忍不住反弹;而恰恰他阿母也是性格强势的人,如果他阿父吼他阿母,他阿母很大可能不会示弱。只等这两人吵起来,就会忘了他啦。

然他没想到他阿母如此会转移话题,重新将夫妻二人的仇恨拉回他这个幼子身上。

当郁明和李皎的目光同时看向郁鹿小朋友时,郁鹿只好蔫了下来,道歉:“我错了嘛,下次再不乱跑了。”

李皎也不愿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得儿子抬不起头。她说了郁鹿两句,就结束话题,示意郁鹿跟着两人回去。但郁鹿知道,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等回到家,才是教训的真正开始。

他阿母会语重心长地跟他面谈,至少也要谈一个时辰,说得他求饶才是;

从明早开始,每天都要受罚练字,每天都要被迫听训……

多么绝望的人生呀。

郁鹿小朋友心中酸楚,盯着他阿母的背影,快要戳出一个洞了:我刚刚来新家时,对我温声细语的阿母哪里去了?阿母一开始多疼我啊,多关心我啊。我什么都不做,她都能用愧疚眼神看我,常常说自己亏待我。而现在呢?好辛苦哦。每天要学习,要读书,要听她说话。她还想我跟阿父习武……

才不要。

玩耍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再加上学武?

而且学武有什么用?像我阿父,多么的没意思。武功盖世,回到家里,照样听他老婆的话。他老婆说东他不往西,说让他走他不敢飞。他还完全察觉不到,还觉得自己挺高兴。真傻。

真是同情阿父这种人。果然如我舅舅朝中大臣们说的那样,武夫到底是莽夫,空有什么蛮力,最后还是要听文官们的安排。对比到我阿父阿母身上,我宁可像我阿母这样,也不想像我阿父那样被人牵着走还不自知。

跟在两个大人身后,郁鹿小朋友一边走,一边嘀咕腹诽着父母。郁明心不在焉,他从来心大,从来不在意这些。他身形挺拔地走在前面,面色清淡,看着街上人往来,满腔心思已经飞到了家中的晚膳中。李皎回头看一眼郁鹿,便知郁鹿心里又是弯弯肠子一堆了。

她叹口气,摸了摸郁鹿的头。若有可能,她真希望郁鹿能像她夫君这样一生专注一件事,万物不为所动,活得纯粹而认真。偏偏郁鹿像她,心事颇多。心事多的人,向来敏感,再加上郁鹿的身份,日后遇到的事,只会比她更多。

随着郁鹿渐大,她真有些不知该拿郁鹿如何的意思。

她时与自己的皇兄,大魏天子李玉通信。说起幼子,一边是郁鹿,一边是李桑。李桑被李玉教得乖巧听话,温柔婉约,让李皎心生羡慕;针对郁鹿的顽皮,李玉只有一句话——“送他回来吧。”

李皎说:“郁鹿跟书院的夫子干架,把夫子骂得找到家来。他还狡辩,还强辩,夫子快要被他气哭。”

李玉悠声:“送他回来吧。”

李皎:“郁鹿不喜习武,对习武人颇为不屑。夫君让他背诵刀诀,他直接钻狗洞跑出家玩了,我夫君还不在意,笑言只是孩子,不必在乎。照我夫君这样教导下来,我焉能不累?”

李玉:“让他回来吧。”

李玉的意思多么明显,李皎夫妻管不了郁鹿,放着他来。李玉的管教方式,必然是把郁鹿往未来天子那条路上培养。李皎却自觉郁鹿只有四岁,不该给他定性,拒绝了李玉要替她管教郁鹿的意思。

三年夏国生涯,李皎的大半颗心,皆放在了郁鹿身上。她并非生来便会做人母亲,摸索着学习,教导幼子,幼子还往往很委屈。她与郁明商量过,既然郁明答应过,既然郁鹿暂时不想要弟弟妹妹,再兼身在夏国身不由己;李皎向来信奉守诺,郁明答应了,那两人便暂时不要孩儿了。且看郁鹿日后如何吧。

起码要等郁鹿没那么缺乏父母爱意的时候。

晚上回到家,李皎果真教育了郁鹿一通。她看小孩儿眼珠乱转、分明不把她话放在心上,心中真是气恼,有时候真想把郁鹿提起来揍一顿。这个时候,李皎只能指望郁明。她坐在案前小榻上,侧头去看进屋的郁明,期待郁明把郁鹿提起来打一顿。

夫妻二人真是没有默契感——

郁明大手一挥:“训完了?那呦呦回去睡吧。”

郁呦呦一声欢呼,哒哒哒跑出了父母屋子。

郁明盘腿坐上榻,快被他父子二人气吐血的李皎便扑过去,狠狠用长指甲挠了郁明一道。郁明脖颈被挠,却笑出声,他顺手将生气的李皎搂入怀,低头香了她一口,悠悠道:“你生气有什么用?你儿子就是不长心,你说一万遍也没用。”

李皎怒:“都是你惯的!都是学的你!”

“太随性!心太大!”

李皎觉得郁鹿罪状罄竹难书:“口上认错,坚决不改,该怎么还是怎样。你总是不管他,他现在根本不怕你,还总瞧不起你,总是折腾你。他心中恐觉得你样样不如他。他戏弄你时,你怎能一笑而过?怎能不放在心上?”

郁明真不生气。

他眉目清朗,懒洋洋靠窗而坐,怀中抱着李皎。李皎跟他控诉郁鹿的不听话,郁明只慢悠悠笑了笑:“他才四岁,他懂什么。我怎会跟一个小孩儿计较。就是你太束着他,他才总从我这里找突破口。皎皎,你管呦呦管得太严了。呦呦他并不是你的私有物哇,他有自己想法,你何必要求他事事按照你的意思来?”

李皎抿唇。

半晌,她泄气道:“就是怕你总不管他,他越来越野。”

郁明:“不会的。小时候我师父除了教我练武,其他事都不怎么管我。我那时候可比呦呦幸福多了,满山撒野,反正我师父是掌教,也没人说我。我现在不也活蹦乱跳长大啦?”

李皎靠在他怀中,听夫君说话。

她心中若有所想,自我反省,想自己是否确实如郁明所说,对郁鹿要求太高。事实上,她确实是不信任郁明采取的这种随便的养孩子方式,好像不涉及大是大非,小事都能让小孩儿折腾一样?这怎么可以呢?但是,郁明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她自己就只在意大事,不在意小节。她对郁明也没有要求事事都要顺心,只有对郁鹿管得多。

大约确实有些过分。

好一会儿,李皎才道:“看来我应该像你师父学习,给我们呦呦放放假,让他出去跑跑。”

郁明心悦:“这才对嘛。小孩子,就该多玩玩。”

李皎抬头:“但是他不肯跟你习武。”

郁明的脸僵了下。

这是他最不满意郁鹿的地方。

但李皎用揶揄的眼神看着他,郁明只好心痛地故作大方道:“我不在乎。只要呦呦开心,他一辈子不习武,我也不放心上。”

李皎心中笑话郁明,口上却不刺激郁明了。

她跟郁明说起一桩正事:“年关将至,夏国北方却有雪灾,朝上推举赫连平去的人很多。那个赫连乔看不惯赫连平得圣宠,嚷嚷好久,非要赫连平出统万。赫连平怕他大兄又给他偷偷摸摸地使绊子,这几年这种事不少——赫连平来寻我,想跟我借一借你,让你陪他去一趟。赶在年关前,应该能回来。你觉得呢?”

郁明“唔”一声,无可无不可吧:“嗯,你身边还有老江在,即使身在统万,老江也能护住你,省得那个赫连乔动你的心思。”

李皎好笑道:“赫连乔只是好.色而已,他并不傻。一个色字当头,除非大夏想跟魏国开战,他并不敢对我如何好么?你看这些年,他除了口头说两句,也不曾真的敢做什么啊?”

郁明沉吟片刻,问:“我们还要待夏国多久?”

李皎低声:“没多久了。”赫连平诸事基本准备妥当,只等老皇帝退位;大魏准备多年,只待赫连平开始夺位,夏国无暇他顾时,便会发动对凉国的战争。雁莳身在河西三年之久,李玉考虑这场战争三年,权衡利弊,百般思量……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郁明拍案:“这样的话,那我便跟赫连平出门一趟吧。他就是太过小心谨慎,还要占大义一方,才能让赫连乔跳脚这么久。”

李皎笑了笑:“如果只是莽夫治国,自然随时可以夺皇位,随时能登帝了。然而名不正者言不顺,言不顺者,旁人取而代之,太过容易。夏国这些年来向我大魏学习文化,都是赫连平所导。你还看不出,赫连平是希望如我大魏治国那般讲究礼法,而不是如他祖先那般蛮干么?便是我作为质子留在夏国,一部分作用,都是为了帮助夏国学习我大魏文化。不然你当真以为赫连平因为欠我一句承诺,就帮我帮这么久?”

“赫连平此人志高。”

“我帮他夺皇位?开玩笑。人生地不熟,我如何帮他?只是他随便给出的借口而已。”

郁明厌烦道:“好了好了,你别跟我解释这些,听得我头痛。玩政治的人事太多,我不想知道。我现在只要知道我马上要出统万就好了。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皎“嗯”一声,然后低低搂住他脖颈,告诫他:“小心些。万一遇难,你不必管赫连平如何,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你虽然武功好,却不是万能,千万莫为了别人,为了承诺什么的,折损你自己。”

“平安回来。”

郁明淡应了一声。

这几年,他时而帮李皎办事,时而跟赫连平出去办事,李皎都会这么嘱咐。郁明心知这是很多年前的关东大战的后遗症,他在那场战争中丢失了“望山明”,毁掉了右手。时隔多年,李皎仍心有余悸,怕他如当年那般拼命。

然而不会的。

郁明心知,他当年那么拼命,是为了回去质问李皎。他怀着一腔悲愤回去——而今不会。他信任李皎,再不会如以前那般听风便是雨了。

郁明开玩笑道:“哪怕这次听到你要抛弃我,改嫁赫连乔,我都不会相信的。”

李皎捶他一下,嗔道:“又在胡说。”

之后几天,李皎吸取教训,不再总关着郁呦呦。她放任呦呦去玩,同时还因为她忙着给夫君准备出门的行装,殷殷嘱咐出门在外的各项事务。家中这么大的动静,郁呦呦小朋友也过来围观。

他趴在窗口,看屋舍中母亲和父亲说话。他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

“去再北的地方?阿父可以出远门,可以出去一个月?太幸福了。”

“阿父运气真好,居然可以离开家,出去那么远,玩那么久,阿母还不生气。而我一晚上不回家,阿母都能气得想抽我。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要是求我阿父带我出去,我阿父肯定要问我阿母,我阿母肯定想都不想就拒绝。说什么我太小啦,说什么我太皮啦。借口一堆堆。好烦。”

“……但是,我真想出门跟着阿父去玩呢。”

“如果偷偷不让阿母知道,不就好了?”

郁呦呦有丰富的离家出走的经验。他尚两岁时,就能趁宫人不注意溜出宫去追他阿父。而今他已经四岁了,他再没有离开家,他也知道当年能出得了宫,完全靠的是运气。郁鹿小朋友琢磨着第二次离家走——反正他还是跟着他阿父。

阿母事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生气。

郁鹿想:阿父人好说话,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和他出门玩的话,定会很开心。

郁鹿小朋友慢慢地爬下窗子,埋着头,思考这次该如何离家出走了。

一粒雪从天而降,落在郁鹿的鼻尖上,凉丝丝的。

千里飘雪之外,大魏的长安一道深巷中,铁铺中生铁烤得人面颊火热,打铁声叮咚。老人喘着气擦汗时,门被叩了两下。徒弟热情地去开了门,风雪中,一个白裘女郎从外而入。

寒风渗雪入屋。

女郎进屋,抬头的动作让她面容渐渐露于屋中人眼前。见她乌发长衣,眉目宛若冰雪。

她先拱手,自说身份:“北冥派现任掌教,那桐。”

“我师兄当年曾托先生打造一把剑,如今四年已过,我前来取剑,先生该记得。”

聂先生盯着气质凌厉如锋的女子半天,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来取剑!”

作者有话要说:  我那桐小姐姐又要出场了!最后一拨剧情还让我那桐小姐姐刷存在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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