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忍冬此番病倒,倒不似春天那场高烧来势凶猛,颇有点缠绵病榻的意思。未出正月请不来医生买不了药材,许氏只好从郭贤家借了老酒,每日浸了帕子给忍冬擦身,以期降温。

也许是处理方式不得当,也许是忍冬提不起精神,这一病就是整整一个月。全家人情愿或不情愿的也围着他转了一个月,除了清荷每每只是例行公事,远远看一眼,一言不发。

裴九竟然也一面都未曾露过,倒不是他薄情寡义,而是正月初一便被叔婶叫了回去。

裴九叔婶并非发了善心,非要叫这个等同泼出去了的水的侄儿回家过节,实是裴九那七老八十瞎眼的奶奶,踩在冰上,摔了一大跤,眼看活不过冬天了,叔婶忙喊着裴九回家侍候,操办后事。

裴九本不愿回去,在顾府盘桓数日不去,却被最重视孝道的顾吟海逮了个正着,一顿训斥,硬生生将他骂回了裴家。

裴九转念一想,奶奶对自己虽说是无比恶毒,但也送算给了自己一处容身之地,倒也心平气和的好好侍候了这最后一程。

裴九离开的这些日子,小偷盗贼不知怎的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多是并州来的流民,逃难至此,做起了见不得人的营生。

茂乡从正月伊始,家家户户就大门紧闭,养起看家犬,家中有年轻力壮的后生,也会轮着值夜。

裴九在顾家时,睡在柴房,离院门比较近,加上他睡眠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来,故而看家护院的功能很是明显。他一走,顾家女眷过的颇有些战战兢兢,日日枕着棍棒才睡得着一时半刻。

这天,忍冬大有好转,搬回自己屋里去睡,顾府众人累了一月,同时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担心盗贼,挨枕头就睡,还甚是沉稳。

忍冬尚未痊愈,头疼咳嗽,倒是家中最清醒的一个。

破晓时分,未在这一个月尽力的清荷也睡的清浅,半梦半醒间,听到床边一阵索索啦啦的异响,脑中陡然清明,半眯眼睛一看,正有个身影弯着腰,在书柜中摸索。心中一紧,回头看了眼半张小嘴熟睡的新词,也不知何处来的胆子,顺手摸了放在枕边的木棒,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

就在举起棒子的一瞬间,那人转过身来,居然是个瘦弱的、干瘪的半大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两颊凹陷,看不出长相,只散发着一股腐败且酸臭的气息

清荷来不及犹豫,还是用劲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小孩摇晃几下,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才倒下。

清荷舒了口气,但又提心吊胆,方才只想着保护妹妹,制服歹人,现在回过神来,生怕用力过猛,害了条人命。

稍加思索,正要出门,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来人是忍冬,他赤着脚,散着发,显然是听见动静立刻跑来的。

清荷看到忍冬突然站在门口,身体虽然虚弱,但眼神坚毅,一瞬愣住了。

忍冬扫了眼屋内,冷静的拿过清荷手中的木棒,又扶她坐下,轻柔的唤了声:“阿姐”。

清荷霎时回过神来,低声道:“去找些能捆人的东西”,又俯身去探了探地上人的鼻息。

“没死”,清荷舒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后怕,如果失手杀了人或者对手比她强些,这事便不会轻易了解。

忍冬翻了翻许谢二人放在着屋里废弃的绢帕,用死节一一连接。清荷见忍冬系着绢帕,也明白过来,拿了十几块绢帕,也飞快的打起结来。

忍冬忽道:“如果今天人死了,阿姐打算怎么做?”

清荷想了想道:“杀人偿命,我大概会去县衙自首。”

忍冬眼中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和坚决 ,道:“阿姐错了,你伤他是因为他给你带来危险在先,你不伤他,难道他就不会伤你?不会伤新词?”

清荷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忍冬又道:“你去自首,倒是偿命了,留下我…我们怎么办?答应我,若此后你当真失手杀了人,不能告诉任何人,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陪你连夜掩埋。”

忍冬此番话透露着从未显示过的恨绝和果断,听的清荷一愣,不可思议的盯着忍冬看了半响。

病中的忍冬,眉眼低垂,脸色煞白,精神显是不济。不过身量长开不少,容貌的俊秀初见端倪,尤其是一双黑眸,沉静如水,不难想见其母该是位多么风光霁月的绝世美人。

忍冬接着道:“茂乡最近流民越来越多,可见并州之祸,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从今以后,你死我活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忍冬从小就是个极聪明,极骄傲的小孩,只因清荷曾告诫他树大招风,方才收敛许多,今日二人单独相对,情况又是这般危机的模样,忍冬不免露出心性。清荷思及至此,倒觉得忍冬有几分可爱,于是轻笑一声,玩笑道:“没想到你平日里温良恭俭,骨子里倒是打打杀杀。”

忍冬以为清荷不解自己保护家人的心意,失落道:“自保,护家人而已。打打杀杀,难道我就不害怕?”

清荷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得埋头打结。

“好了”,忍冬展开手中绢帕做成的长绳,沉声道:“阿姐,帮我掌灯”。

清荷举着灯靠过来,灯下一看,那贼人高鼻深目,身上露出的皮肤白皙异常,头发微卷,不似中原人,更像个北来的鲜卑人。

忍冬奇道:“原来是个鲜卑小孩,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大成,流落到颍川。”

清荷轻叹一声,也道:“两国不和,阵营有敌我,遭殃却不分南北。”

两人虽然嘴上感慨万千,手上倒是毫不马虎,片刻便捆好了这鲜卑小孩,忍冬拍醒新词,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嘱咐她去叫醒众人。

新词睡眼惺忪,先是惊吓,望着地上的小孩,连连往被子里缩,听到姐姐英勇,又不免有些羞愧,最后则是飞奔着赶去各处报信。

清荷见新词可爱,笑道:“你三言两语说得倒跌宕,新词全当听戏本呢。”

忍冬见清荷语气温柔,笑靥如花,也不由傻笑起来。

待顾吟海火急火燎的赶来,这脏兮兮小孩居然幽幽转醒。

新词半是好奇半是厌恶的踢踢那小孩,问道:“你叫什么?从何处来?”

小男孩形容邋遢,却很高傲,看新词一眼,随即别过头去,并不答话。

新词以为他不懂中原汉话,又慢慢的问了一遍:“你叫什么?今年几岁?”

小男孩依旧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顾吟海见这孩童虽然从贼又是异族,但年纪如此之小,又饱受颠沛沧桑,还是心有不忍,道:“先将他在柴房关一夜,明早再做打算。”

清荷得了令,指挥新曲和忍冬赶着这小孩去了柴房。

顾家几个孩子,大约是幼时父母教养不同,性格也有着明显的区别,清荷忍冬沉闷,新词新曲活泼任性。家中关着个异族小孩,新词半夜自然是忍不住偷偷去看。

春未至,晚冬夜凉,被五彩绢帕捆着的小男孩蜷缩一团,瑟瑟发抖,新词怜悯之心大起,抱来了自己的一床被褥给男孩盖上。

男孩突感温暖,缓缓睁开双眼。

新词看他醒了过来,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倒退几步,那小男孩却突然开口道:“谢谢”。

新词大为诧异,道“原来你会说汉话!”她缓缓的靠近了些,蹲下身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男孩淡淡道:“ 归”。

短促的音节,让新词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你说什么?”

男孩缓缓道:“我叫归,今年十一岁。”

新词拍手叫到:“咱俩同岁!我叫顾新词!”

新词又问了几个问题,小男孩只是笑笑,不再理她,新词觉得没趣,便也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顾家人发现柴房门大开着,那小男孩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早跑的没影了。

新词看着空荡荡的柴房,不解的喃喃道:“昨晚他还告诉我名字,今天怎么就没影了”

话音刚落,许氏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拦着新词上看下看,微怒道:“怎么如此大胆,若他心怀鬼胎,伤了你可如何是好?”

新词不怕母亲训斥,抱着许氏一番撒娇,这事就算揭过了。

忍冬与清荷经过这夜,关系谈不上缓和,但似乎有了共同的、不宣于口的秘密,两人间的气氛诡异又平和。

如说给二人关系改变起桥梁作用的,当属那鲜卑小孩。眼下鲜卑小孩虽没了踪迹,但这种改变还是真真切切的正在发生。

比如,今天一觉睡醒,忍冬惊喜的发现灶台上隔着一盘饺子,许氏指指饺子,道:“清荷说你生辰的饺子因病拉下了,昨晚忙活到半夜,给你补上的。”

忍冬心中突然就满当起来,甚至一不留神,就要从眼中溢出。

许氏未察,依旧笑道:“冬天没有苜蓿,我帮你阿姐挑了颗白菜做馅。快吃吧,大娘刚盛出锅。”

许氏推推盘子,忍冬却依旧呆愣,半响才哑声道:“大娘,我阿姐呢?”

许氏道:“你爹说要请个拳脚师傅给你们,清荷一早就进县城请陆先生帮着打听去了。”

珍惜的咬了一口饺子,味道还是一如既往、不出所料的难吃,忍冬却吃的百感交集。

有些人事虽然会消失,但其带来的改变,引起的结果却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