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咳血,开始整日整夜睡不了觉。他坐在椅子上,白发苍苍,身形佝偻,容颜憔悴。
弄雪用帕子包着他咳出的血,在转身之时,弄雪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很快,她便将泪水擦干,回身之后挤出了笑容。
那笑容看在我的眼里,比哭更难看。
我静垂首,忍住周身渐生的寒意,那寒意化成一根根锋利的芒刺,毫不留情地扎着我全身的各个部位,痛楚,蔓延开来。
她细细地为他梳理着发丝,轻轻地替他用木簪子别好。她对他说:“爹……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记住雪儿的话,要多吃点东西,不要闹脾气。”
老人只是坐着,却没有答她的话。他的脸上,浮着一抹难懂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好似远远地与这尘世的情感区别开来。
弄雪绕到老人的跟前,蹲下身子,将头埋在了老人的膝上:“爹,你听懂女儿的话了么?你叫我一声‘雪儿’好么?”
老人的手动了动,慢慢地抚上了弄雪的头。轻轻地摩挲着,仿佛在抚摸一件宝贝,那么地不舍。
我看得眼睛酸涩,扶着门槛的手因过度用力而生出痛楚。关节间亦泛起了青白色。
我只觉得喉咙是生生的痛着,脑子里似乎被堵塞,乱得没办法理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了些什么西。
我走了进去,走得很慢,很轻。我走到了老人的面前,凝眸细细地看着他。他憔悴的面容满是皱褶,眉毛开始稀落,无神的双眸一片浑浊。
我微微抬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弄雪。
弄雪受惊般的抬起来,看到我时,眼泪却如决堤的洪水泛滥成灾:“湮儿……你终于肯来了?”她起身一把抱住我,埋首在我的肩头嚎啕大哭:“你看爹爹……爹爹他太可怜了!”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泪水,瞬间便将我的肩衣襟打湿。我伸手拥住了她,给她拥抱,却无法言语安慰。她难过,她痛楚,她还可以流泪哭泣。然而我难过,我痛楚之时,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哭吗?我眼里干涩难耐,掉不出一滴泪。唯独觉得胸腔滞闷难忍,似有利刃狠狠戳着。
良久,弄雪稍稍平复下心情,她靠在我耳边哽咽道:“爹的眼睛已经开始看不清楚东西了,我很害怕他会失明。”
“不会的!”我僵硬地说出这几个字,感觉连自己都相信不了,又如何让弄雪相信不会?
可弄雪却抬头看着我,满脸希冀地问:“真的吗?”
“真的!”我有轰然崩塌的感觉,此刻的她亦活在自我欺骗中,老人的病情,其实她比我更清楚。我黯然道:“世上总有良药医治他的病,我们不放弃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雪儿,你们……你们哭什么?”老人忽然朝我们看来,浑浊的双眸中有依稀可辨的诧异。
闻言,我们皆是一怔。方才弄雪大哭,看来老人确实听见了。弄雪舒了口气,拉着我一起蹲在老人的身边,挤出一点笑容着看着老人:“爹……湮儿在你的面前,她是你最最疼爱的女儿,你看看她呀。”
老人听到这话时,胸口有些起伏,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扶着椅子,半撑起身子,嘴唇哆嗦着:“湮儿,我的湮儿呢?”说着,他便要迈步朝门口而去。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慌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湮儿,你别跑……”
弄雪一把搀住了他,带着哭腔问:“爹……你这是……这是想去哪里?”
我僵立在原地,迈不开步子也伸不出手,收不回视线更说不出话。我只感觉似有一块冻结的冰崩碎成锋利的细碎碎片,以最锋利的那头从我的肌肤刺进五脏六腑我避无可避地痛着。
“雪儿啊,外面在下雨了,湮儿她跑出去了,我要叫她回来。”老人担忧道,一边移动着脚步,一边又说:“你妹妹她身体不好,不能淋雨。”
“爹!”弄雪哭出声,扶住了老人,凄楚道:“湮儿很乖的,她不会出去淋雨的,不要担心她了,爹……”
看着弄雪哄着他,拉着他重新坐回椅子的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回身,弄雪拉住了我的手。
她将我的手交到了老人的掌心,抬眸看着我,含泪道:“湮儿,姐姐求你,好好陪陪爹,他老人家一直记挂着你,他每天讲的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
说完,她的泪水落下。起身,她离开了我和老人,她去了里屋。
我知道,她是给我一些时间,给我一点空间,让我与老人单独相处,让我重新拾回内心的柔软。
她只想我能够在老人不多的日子里,修补好父女之间那一份被伤害得支离破碎的感情裂痕。
我杵在了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老人呆坐在椅子上,半垂着头,眼神黯淡无关。
流年逝去时,我惊觉到了他的苍老。人的一生竟如此短暂,短暂到来不及一起回忆曾经的过往,享受岁月静好中的天伦之乐。
一切,竟是如梦掐断,如水匆匆,不能为谁等上片刻。
“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身子颤抖,他下意识揪住了胸襟,眉宇拧紧,脸上痛苦的神情毕现。
他竟已不知道如何吐痰,咳出的痰带着血顺着嘴角流下,沾染到了他的胸襟。
我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僵住了。
我在挣扎……
他猛然起身,抬步又要走:“湮儿,你不要跑了,你不要跑了,要摔跤的!”
他忽然趔趄起来,眼看着他就要倒地,我伸臂一把扶住了他。我慌乱地揪住了他的袖子,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他就要摔倒。
他陡然的咳嗽让他的身子歪歪斜斜,嘴角的血痰溢出更多,脸色更蜡黄得吓人。
我惶然地看着他,我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肝脏已经坏到了极致。
他瘦得没有一点肉的手指紧紧握住我的,抬起头凝住我,絮絮叨叨道:“湮儿,爹可抓到你了,你不许再顽皮了啊!”
那微笑里是久违的慈爱,那样的慈爱,只有父亲才会有。
我下意识地捻起了衣袖,抬手为他拭去嘴角处的血迹。指尖处亦沾染到了湿痕,便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我眼中的酸涩更重,喉中的苦味更浓,仿佛脑中绷着的弦随时会断。
我笑了笑,低声道:“你好好坐着,湮儿会很乖,她不会乱跑的。”
“嗯嗯嗯,我知道,湮儿又乖又胆小,从来不会惹祸让爹娘操心的。”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嘴角漾着浓浓的笑意。
他笑得多好,就仿佛是父亲见到女儿时那最温暖的笑。
可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却是如此冰冷,他的手比我的更冷。我开始用力握紧他的手,然而,我却温暖不了他。
我终于深刻感受到,一个生命正慢慢殆尽的过程是如何的凄凉。
他真的只有一点点时间了,我开始觉得能同他在一起是多么的弥足珍贵起来。
我开始忘记了恨他,我开始将头埋在了他的双膝,开始让他枯瘦的手触碰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眉头。
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可是此刻,当只剩下我们两个时,我忽然很想很想多留他一刻。
我趴俯在他的膝上,匀气带笑,絮絮说着:“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我再不会离开你,再不会惹你生气,你不要不管我,不要丢下我……”
我哽咽的说着,却依旧流不出泪来。再痛苦,依旧是无泪可流,甚至,我都忘记应该叫他一声爹。
他开始凝神看我,似乎认出了我,又似乎根本就不记得我,眼神里一片迷茫。
“你你你是谁?你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他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我握紧了他的手,惊恐问:“你怎么就不认得我了?”
“你是……不不不,求求你,别这样看着我。别……别……别……你别来,别瞪着我呀,我看着你好害怕呀!”下一刻,见到我像见到最可怕的鬼怪,他的双目里流露出的都是恐惧。
他开始挣扎,开始胡言乱语,开始抗拒我,开始逃避我,他惊恐地尖叫:“你别再这样瞪着我了,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说着,他一把撂开我,抬步便走。
“扑通”一声摔倒于地,他发出一声闷哼,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我跌坐于地,为他错乱的神智,为他对面相逢不相识的陌生,为他将我奋力推开而我颓然得无力去扶他的无助。为什么,他为什么眨眼间就成了这样的模样?
弄雪从里间跑了出来,后面跟着小池。
两人合力将他扶起,扶着他往椅子而去。他微弱地发出声音,断断续续:“我我……我想去睡了,我太困了。”
“好好,爹,雪儿扶你去床上躺着。”弄雪幽怨地瞥我一眼,柔声地抚慰着老人。
我坐在地上没有起来,只是傻了般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弄雪和小池走了出来,小池难过得上前来扶我:“小姐,你别这样。”
我茫然无助地看着他,感觉一切好像在梦里,那么不真实。
弄雪伸手将我拥在怀里,哭着道:“湮儿,爹已经糊涂了,你不要怪他。”
“姐……”我哽咽难言,心头似堵着一块巨石。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爹的情况还会更严重。他会不能吃饭,不能喝水,不能如厕,不能看见东西,不能听见我们说话。湮儿,我们该怎么办?”
“姐……”我伏在弄雪怀中,回想着老人刚才的惊慌举止,忍不住伤神道:“我竟是这么可怕么?”
“妹妹,你别在意啊。爹爹他是出现了幻觉,他看见的不是你,是一些其他不该看见的东西。”弄雪扶着我的背脊,柔声安慰:“他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说很么做什么了。湮儿,总有一天,爹爹会离开我们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乱说。他不会死,他现在还好好的,我不信,我绝对不信!”我忽然推开她,我冷冷地盯着她,我不信她的话。
“姐姐没骗你……”弄雪无助的看着我,泪流满面。
我呆呆地望着她,喉咙处痛不可言,我说不出话来。我除了发呆,什么都不知道做。
好似梦中,一切,那么措手不及。
我转身朝屋外而去,一路而回,周遭的一切都形同虚设,虚如空气。
进屋见到小夭的那刻,我有种虚脱的感觉。我脚下一软,几乎要跌倒,小夭急急将我扶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的,不知道什么吃的饭,亦不知道自己如何上的床。只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勒紧了我,那是一种天快塌下来的恐惧。
茜纱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凄婉的风声穿行而过,树枝错落间似有泠泠冷露滴落于地的脆响。
人世间的生离已经教人肠断,我不知自己又能有多少的勇气去面对亲人之间的死别。
我不流泪,不是我不伤心,只是,我伤心又能如何呢?
我蜷缩在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