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住在宫城。
这是一栋三层小楼,听上去很矮,实际却建在高台上,能够俯视小半个宫城。小楼之下有个池塘,里面没有养鱼,只养着水草和莲花。此时当然不会有莲花绽放,刚刚冒出嫩绿的莲叶已经为这个园子添色许多了。
我坐在池塘边的草席上,夜风从身边拂过,微微带起短衣的衣袂。琴声在空气中飘荡,为深夜的宁静增添了一抹生动。
嘣……
琴弦断了。
“婢子罪该万死!”琴师跪倒在地,额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头脑中能清晰地“看”到“听”到,却无从反应,正是老子所谓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过了良久,我从这种极度放松舒缓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起身轻轻拉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琴师,用衣袖抹去她额头上的土,道:“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婢子曾随侍主父前往秦国。”琴师好像随时都会晕倒一般,把头埋到了胸口,只让我看到头顶。
原来就是她啊,我想起来了。当日在晋阳听到的琴声也是这样的,不过今晚的琴声似乎比那时更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我松开她的手,道:“坐吧,琴弦怎么会断呢?”
“婢子万死!”她又伏倒了。
“因为一根琴弦,别动不动就死啊。”我笑道,“你的琴艺好像有所长进啊。”
“艺人还说婢子的琴技自秦国回来就差了许多。”她放松了些,不再颤抖。
“你觉得琴是什么?”我想起那时候师父问我们师兄弟的话。
“婢子愚笨。”她道。
这不是笨不笨的问题,这是感悟的问题。
当时大师兄庞焕说:“琴者,清也。”我说:“琴者,情也。”小师弟庞煖说:“琴者,禁也。”师父听了大师兄的话,面无表情。听了我的答案,面露笑意。听了小师弟的话,什么都没说,不过直到我下山,粗活重活都由庞煖一人干了。
是因为这个“情”字,让我被赶下山的么?
我轻轻捧过琴台上的精灵,指肚轻轻抹过桐木琴面,让琴师取来丝弦,轻车熟路地换上试音。前世时流行复古,父母根本没管我是否喜欢就让我学了古琴,不管我弹得如何,反正背着琴出去还是很唬人的,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这种乐器。但是跟着师父到了山上之后,我却很少操琴。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操琴了。
因为师父不喜欢我弹的琴。他说我技巧过于情愫,流沦亵玩,大悖自然之旨。
不弹琴就不弹罢。三兄弟之中,我是最贪玩的。庞焕喜欢修生练气,磨炼金丹。庞煖喜欢纵横山林,服剑演兵。只有我对于杂学十分倾心,自从对这个时代有了一定的了解,对列国的历史知道了十之,我就耽迷在杂学上。
半夜不睡觉跟师父去观星,用八十八星座来干扰师父讲的二十八宿。睡到中午起来找师父玩陆博,下午陪着师父,听他弹琴,晚上在灯光下一起琢磨手工艺品。偶尔头疼脑热了就会学到奇怪的医术,还能跟着师父入山采药,认识很多没听说过的野菜……山中的日子真的很清闲啊。
换好了琴弦,左手轻控星位,右手勾抹弹辟,在山中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从中空的琴腹中流淌出来。一时间琴声琳琳,草木起舞,我仿佛回到了山中草庐。那里或是明月当空,或是星空灿烂,猿猴与我共醉,玄鱼随我游走。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飞来横祸。那是空灵世界,清静福地,不见五色使我心不乱,神清气爽……
禽鸟的振翅声打断了我的琴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两只玄鹤,正挥打翅膀,像是跳舞一般。
“不速之客呀。”我微笑道。
“狐子琴道感应天地,玄鹤起舞,婢子献丑多时而不自知,实在羞愧。”琴师伏在地上。
我再次把她拉起来,道:“好好坐着说话吧。我很可怕么?”
“是,大人。”
靠!我问你我是不是可怕,意思是让你说:“大人平易近人与人交往如沐春风,不是让你说真话的!”
而且这算哪门子的真话啊!哥上辈子或许还能吓唬吓唬个把人,这辈子长成这副挫样外加深山修行十余载,哪里还可怕了!
“哦?我哪里可怕了?”我微笑着问她。
“大人的目光很可怕……”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瞬间又垂下头去,“好像能看到别人心里面去。而且大人的胆子好大……”
“我最贪生怕死了。”我大笑道。
“在晋阳的时候,婢子真的吓死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捏在了一起,好像心有余悸似的,“楼大夫真的烹杀过人的!”
“我有把握他不会杀我。”我微笑道,“不是我胆子大。”
“还有那天,您和主父在帐篷中争吵,外面好多人听到了,都捏了一把汗。”她放松了些,说话的语速也恢复到了正常。
“一样道理,若是主父会杀我,我才不会跟他吵呢。”我觉得今天的话有点多,内心中一丝警示闪过。面对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我好像很难管住自己的嘴。这是很危险的事。早两百年,诸侯不会用暗探,所以孙子写出《间篇》让世人耳目一新。现在到处都是别人的耳目,稍有不慎就会祸从口出。
“但是主父可以不让你升官晋爵呀。”她疑惑地看着我。
“孩子啊,”我笑道,“我曾经的生活是你不能想象的。我吃着比大国诸侯还要鲜美的嘉柔;驾驭着可以日行千里,舒适无比的豪车;在我手下有能干的少年,将我吩咐的每一件事办到尽善尽美。我在世人的眼里读到了尊崇,有人用我的成长轨迹教育他们的子女。我白天出入冠冕堂皇的君子之堂,晚上在美艳的歌女环侍下酣然入睡。只要我愿意,可以在邯郸吃过早饭之后飞到郢都享用晚餐,再去临菑游览夜市,歌舞怡乐。”
虽然她是女孩子,但我分明从她眼里看到了神往和钦慕。我笑道:“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你觉得我还会在乎这里的官爵么?”
“狐子是道家门徒么?”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是啊。”我道。我看到她的神情柔和下来,如同夜晚绽放的昙花,清新美丽。
“婢子最仰慕的就是道家门人。”她说道,“好像可以去另外的世界一样。”
我笑了笑,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同样都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道家门人就是有能力把它说得如梦似幻。如果碰上个嘴笨的,上来说什么“哥死了一次,转世之后就来到这里了”……美好的夜晚也会因此变得瘆人吧?
“你叫什么?”
“婢子名叫苏西。”
“你原是洛阳人?”这个时代姓氏还没有远迁,往往可以通过郡望来判断人的籍贯。我倒不知道苏氏的郡望是否在洛阳,不过我知道洛阳有个姓苏的很有名。他叫苏秦。
“婢子是奴生子,生在赵国。”她答道。
我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婢子……多晚都可以在这里服侍君子的。”苏西说得有些,不过口齿清晰,意思明了,就算再白痴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我不得不说,听到这么柔软的一句话,顿时就有反应了。这具身体正是最火热的时候,最近又吃得好,睡得好,常年的清静生活被世俗的五音五色所打乱,有点想法是很正常的。
“那好,”我道,“你睡偏房吧。”
我还是决定自己好好睡一觉,不是因为别的,乃是因为今晚主父对我说的那席话。他希望我能够出仕赵氏,成为赵氏的臣子,而非某位大臣的私人。他甚至直说,我这样的人如果成为某个臣子的门客,实在太危险。
这个时代可不乏窃国篡位的臣子。远的有田氏代齐,近的有燕国子之。
“所以,你明天起就出仕吧,任邯郸士师。”赵雍说。
士师是在诸侯列国各有不同的含义,对于赵国来说就是法官。邯郸士师,相当于首都高院某庭长的职务。
我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么?
虽然过去将近二十年了,但是前世的很多事还在我头脑之中久久不能淡去。比如当年含辛茹苦头悬梁锥刺股全年无休埋首题海终于考进了知名法学院,然后苦读四载,出国镀金,在西国律所跑腿打杂三年,终于熬出头可以独当一面……后来进入商界,本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被那些繁冗复杂的法条案例纠缠,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回到了这个圈子。
“主父,您是怎么想到让我去当士师的呢?”这个时代很看重狱情。著名的曹刿论战就是以“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为可以一战的支撑点。实际上在这个行政管理能力落后的时代,能否公平断案已经近乎是政府执政能力的唯一表现了。
“因为你见微而知萌。”主父道,“而且为人尚且算是正直。”
这个评价很高啊,不过我还是想拒绝。我能担任守藏馆的职务么?就算当不了馆正,做个佐史也行啊。
可惜,赵雍和所有的老板一样,都不喜欢跟人讨价还价。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苏西正展开一件广袖长袍,看得十分新奇。她身边还有一顶长方头冠,就是传说中的獬豸冠。史书上说楚文王得到了一头神兽,状如羊,头生一角。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
服侍我穿上了冠服,我想到一个问题:“你来这里服饰我,是不是等于送给我了?”
苏西脸上一红:“君子还需要去谢过主父,婢子方能随君子回去。”
“这样啊,”我道,“那你先在这里委屈两天吧。”
苏西一脸兴奋,伏地拜谢。从上面看下去,苏西就像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乌黑的长发直拖到腰下方才扎了一条发带。这姑娘虽然不是第一眼美女,不过多看几眼,还是挺有味道的。
我要是有宅子的话,才不会等两天之后再让她出来呢。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让我有些郁闷,我意外地发现赵雍对我的感觉并不是明君对能臣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