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墨徒(三)

我起身回礼,道:“鄙人斗胆猜测,君子所谓的不同,未必就是真的不同。”

“哦?还望先生赐教。”

我想了想,道:“有时候人们为了证明某事,讲述某个道理,往往会引用子墨子的话或者文章,其中也不乏断章取义,只求方便自己之人。如此扩散开来,往往就成了讹传。君子若是不信,可以玩个小把戏。”

“小把戏?”梁惠好奇地看着我。

“君子与家中仆从相处也久,可排定序列,以耳语依次传言,看看到了最后还是不是那句话。”我笑道,“若是不信,可以回去传‘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我压低声音道。

梁惠真是个较真的女孩,居然真的回去玩这个游戏了。我们这边也坐成半月形,看他们依次耳语,很期待最后这么一句话会走样成什么。

当最后那个仆从高声喊道:“愈发荷叶冷,月亮薄日出。”

我们这边顿时笑翻了,很快他们那边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刚听到的时候甚至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梁惠再次走回来,脸上微红,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兴奋了。她道:“这只是音讹,若是写成文字便不会如此了。”

我让从滦平的行囊里取出毛笔,沾了水在地板上写了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请君子试断之。”我微笑道。

这句话出自《论语?泰伯》,是千古疑案。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前者是说民众只能利用,不能让他们知道道理。后者完全相反,是说民众如果可以,那就让他们如此,如果不行,那就得教育他们。有需要的政客偏向于第一种,走精英——群愚统治方式。有良心的人会考究孔子的一贯思想,认为“有教无类”的孔子肯定是说第二种。

梁惠想了想,将笔还给我,道:“夫子一定有教于我。”

我接过笔,放回滦平的行囊,道:“不敢称教,还是那十个字。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

子墨子虽然去世了,但是他指明了墨者的修行方向,指明了墨徒面临的各种诱惑,这些都是墨家门徒的“法”。在子墨子之后,虽然有禽子,有孟胜子,有田襄子,有腹子,但他们都可能背离子墨子留下的法,所以我们这些晚辈后学不必因为世上再无子墨子而迷茫,只需要依照墨法走下去就行了。反之亦然,如果钜子在行止上与子墨子之法相悖,我们必然依据墨法而非依他。

依义不依语也是一样。语言有沟通交流之善,也有局限偏颇之害。诚如我可以用语言告诉大家如何到达这处传舍,但是我绝无可能用语言告诉大家这所传舍里的一草一木,一几一席,一虫一鸟,甚至耗尽词汇说上十日,也不如你亲自看一眼摸一把。这就是语言的局限。在实际情况与子墨子经文中难符,不能适用的情况下,我们就该依据墨义行事。

所以说,墨义是不能质疑,不能篡改的,是墨学的精髓所在,是子墨子毕生所求的境界,也是我们这些墨家门徒所应当恪守终身矢志不渝的信条。

我说得平平淡淡,这些听的人却个个激动不已。一直坐在远处的梁成也一步步挪了过来,等我讲完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第一排,跟我面对面。我冲他微微一笑,往后挪了挪,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跟人这么接近。

“某游学列国,也曾受教于稷下。尝听闻宋钘子、尹文子传说墨义,有惑于心,敢请教夫子。”梁成道。

“疑义相与析,请先生指教。”我道。

“墨氏以为天之有志,兼爱天下百姓。鬼神有灵,于人间之事会赏善罚暴。”梁成道,“那为何不义之君仍坐高堂,锦衣玉食。行善之人遭逢天灾,辗转沟壑?”

我闭上眼睛,深口气。这个问题的确是墨学的最大软肋。墨家门徒大多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劳动人民,所以跟他们讲鬼神天命一套很受用。一旦要往高处走,就面临着当前最流行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潮的重重质疑,并且面临无数反例的驳斥。

比如我自己,可以用家破人亡来形容了,难道真的做了罪不可恕的事?再说赵成李兑,明明是乱臣贼子,现在却是救国的忠臣,天命就是这样的么?鬼神又在哪里?如何才能成为鬼神?被供奉在太庙里的简襄列祖,他们的魂灵还不能成为鬼神么?他们又在何处看着自己的世孙被活活饿死呢?

如果用佛教的因果轮回,业力随身,转世不灭体系倒是可以诡辩过去。不过我觉得那种愚昧的思想恐怕对民族精神伤害更大。看看佛教的发源地两千年后的模样,我甚至不希望佛教有传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天。

如果我今天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身边的这六个人都会丧失对墨学的信仰。据我这些天观察下来,他们还没到狂信徒的程度。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虽然不认同,但还是得本着墨义说话,“鄙人读《左传》,有郑伯曰:多行不义必自毙。故而知道此时不罚,只是待其自毙。及至其自毙,也是天罚。又尝闻孟轲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云云。故而知道一时磨难,也是天赐之赏。”

“再请问夫子,”梁成显然不够满意,“为何又有洪涝天灾,地动山摇?如果是罚罪,为什么侯王有罪而万民遭殃呢?”

我微笑道:“谁跟你说罚的是侯王有罪?”

“不是么?”梁成惊讶道,“宋钘子和尹文子都说那是上天对不义之君的惩罚警示。”

“固然如此。”我道,“但是那些因此而死,流离失所之人,也是有罪。”

“那些无辜之人罪在何处?”梁成追问。

“若是明知君侯不义,只知道托付天罚而坐视,任由其鱼肉,如此正是纵容不义,乃是比君侯之不义更大的不义!”我转而对六人道,“故而我墨徒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六人俯首拜答。

梁惠问道:“君侯不义,必然有残虐酷民之行,使得人生死两隔,家破人亡。百姓坐视,只是因为胆怯,又不曾伤人害人,为何反而罪更大呢?”

“你说是说君侯不义,害百姓而利一家。百姓不曾害人利己,反而罪大,没有道理,是么?”我反问道。

“正是此意。”

“非也!”我振声道,“今有强人当市杀人越货,而其邻人不闻不问,皆惧怕强人手里的刀剑,使得强人满载而去。后来呢?”

众人一脸迷茫。

“后来那个强人必定觉得这是生财之道,反正面对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动手的懦夫,他就会再犯这种罪过。非但他一个人,其他心存恶念的人也会起来效仿,最后就是强盗遍野,民生困顿。”我停了停,又道,“现在你们怎么看?是杀一人罪大,还是让天下盗贼横行罪大?”

见梁氏兄妹陷入沉思,我又道:“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只能在冥冥中作为,他们以天下为私,故而无私,非人力可求可拒。子墨子强调天命鬼神,乃是让智者有依止,愚者有敬畏。有依止则信念坚定,有敬畏则有所不为。”

“谢夫子开示!”南郭淇率先拜倒,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再敢问夫子,墨子谓:‘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然则人有智愚之分,德有贤与不肖之别,为何都是天之臣呢?既然为天之臣,司命何以差别如此之大?”梁成貌似钻研过墨学啊,张口就能引用。不过他盯着《天命》问,显然是读到这里而产生了疑惑,最终没有投身墨门。

“天之臣远不同于王侯之臣。”我道,“王侯之臣必有品秩高下,必有薪俸多寡,必有分职别司。而天之臣则不然。天之臣无高下品秩,无分管职分,唯有八个字:‘天赋之权’,‘替天行道’。”

“何谓天赋之权?又替天行何道?”

“生生!”

天道贵生。

人人生来有生存下去的权力,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权。人要生存,势必面临资源的争夺,这时候要秉持的“道”也是“生”!要让别人足够生存,要让自然界能够滋生出自己为了生存而掠夺的资源。说穿了就是和谐社会和可持续发展。

“这也是子墨子提出‘节用’的缘故。”我环顾一周,对梁成道,“圣人立言,必循环互证,前后呼应,只钻一篇一句,则失了统观之大义啊!”

梁成满面通红,双手撑地,激动道:“今日之前,某就如山径之蹊间,久而不用,茅塞之矣。今日听闻夫子‘生生’之论,方才顿开!”梁成激动道,“成愿追随夫子,求夫子收入门墙。”

这个啊,我心理压力很大啊!

庄子让我找南郭子淇,其实只是帮我找了个“身体”。我称墨子为“子墨子”,开始是套近乎,现在听起来就有些变味了——只有得了师承,才在先师的尊号前再加一个“子”。我一个没有得墨家传承的人,说穿了就是个“伪墨”,再开门收徒就有些无耻了。不过这也不是我故意的,道家之说是根本之说,有了那个底子再去读别家的学说,都可以深入浅出,自圆其说。

就像有小无相神功打底,用什么招式就是什么招式,谁都看不出真伪来。

不过想想现在墨学败落,我要是以墨者的身份广开门墙,子墨子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吧!

应该会吧?

墨先生,我只是随便问问,不用亲自来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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