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春去夏至,日复日,年复年,又是一场秋色,暮时。四年前那令人意外的辛苦十日早已成了过去。
那一天,长孙雁在晚霞辉映下带着满意的笑离开人世时,段鸿声的心里是淡漠的,只在长孙雁七窍流出黑血的刹那稍稍波动。
自己并没有求长孙雁,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自己只是一时权宜服从他。虽说此人是自己的恩师,却也是被迫的,罢了,略带感恩,聊表心意地替他了却传承的心愿吧。况且,此事在江湖上自己不说,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会信?自己的路,何必要他来规划。人已死,死得这样惨。段鸿声所能做的,仅仅是将他掩埋,立碑,再继续拿着秘籍,带着一身粗浅武功与一把刀流浪。
四年之中,段鸿声仍呆在黄沙镇。其他地方他都不认得,更没有认识的人可以投靠。他凭着那三天的填鸭教育、四天的头脑体能风暴、三天的苦思冥想,四年里勉强将秘籍《秋风刀法》与《轻舟泊影》学得像模像样。
与他师父不同,长孙雁所用“秋风刀法”使出后尽是秋风肃杀的哀凉感觉,段鸿声用出此法,却是来年春风四野,遍生绮艳的丰富繁茂。明明是一样的招式,却展现出不同的风貌,大概是源于人的不同吧。而那把刀的重量,似乎正宜走轻灵路线。
秋风刀法并不是招招致命,除非灌以强大内力或涂抹毒药,否则只会造成对方皮肉之伤。当然了,善于思考稍加变化的话,也会让这套刀法威力翻倍。
闲言少叙。
他把刀藏得很好,就藏在他捡来的一口大长口袋里,和一大堆杂物放在一起背在身上,没有人知道长孙雁的“哀刀”流落到了哪里,更没有人闲得去打段鸿声的主意。
这些时日,“识龙八锋”的事传得越来越玄乎,有人说八把武器代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可以解封一洞窟的金银珠宝;有人说八把武器代表“八仙”,集齐之后可以获得无尽仙缘长生不老;有人说八把武器代表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锋可以破开识龙谷的机关,而识龙谷内封印着巨龙,巨龙可以帮人达成任何愿望,可是没人知道“识龙谷”在哪……这些传言在段鸿声听来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胡说八道。身在局内、心在局外的旁观者心道:这无非就是有人刻意渲染的武林纷争罢!
不过他也听说了所谓“识龙八锋” 的特征:一者,武器以天外玄铁、深海珊瑚共同以不同配比冶炼而成,坚韧无比。二者,因冶炼及锻造的时间、工艺不同,灌以精纯内力后武器会隐隐透出不同颜色的光芒。三者,武器表面某处嵌入了一丝血纹,是锻造者刻意留下的痕迹。
他来到镇东北无人的角落,偷偷拔出了刀,借着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刃长约莫二尺有余,锋亮而锐利,刀锋细长,弧线优雅,材质不似钢铁,偏看不出什么门道;刀背两面上隐隐镌刻着枝叶藤蔓的形态,靠近握柄处,小小的一粒凸起如宝珠般嵌穿刀背。凸起之上,一道血痕至艳,至静。
段鸿声的心里似乎被小小地触动了一番。他突然很想将它舞动,没有任何理由。
他拿着刀,轻轻将之提起。刀不沉,却带给他别样的冲动。
秋风起,长刀舞。“风清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北雁南归”、“兰秀菊芳”、“横流扬波”……契天地灵气,合秋风暮云,寒光浮动,低啸间鸣,刀舞纯熟而敏捷,足行稚嫩却轻盈。段鸿声脑中刀式一一浮现,连绵不绝,富于变数,仿佛当真有敌手在前,自己从各个角度去攻击对手的头、颈、肩、胸、腹、后心……再有对手的手、臂、关节……不知不觉间,刀体上竟已透出了乌黑阴沉之气。不似煞气之凌厉,看起来较为温和,却很诡异。
此时,远处来了一个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慢慢走近,眼神锐利,却不掺杂杀气。
他走近,一直走到离段鸿声很近的地方,再到段鸿声的背后。
段鸿声犹然未觉,舞得起劲,意识渐渐难以压制这份快意,愈演愈烈,黑气渐浓,突地回刀一斩——猛地顿住。不是他停了手,而是有人止住了他的刀。乌黑之气缓缓消散,定睛一看,刀上所缠,竟是拂尘。
段鸿声惊愕地看着眼前人——借着夕阳的余晖与当空清辉。
眼前男子微微带笑,眉眼之间十分俊朗,年纪约莫二十来岁,却透出一股子清圣脱俗之气。他头戴纯阳巾,身着暗色道袍大氅,左手执拂尘。
道者手中那如马尾鬃毛的拂尘,正缠在自己刀上。
段鸿声不知对方来意,挑挑眉毛,瞪着对方眯起的眼睛,等他解释。
“阴气,非煞气。应该是‘识龙八锋’中没有消息的刀。”声音刻意被压低,却听得出他原本的声音很清亮。
“你知道‘识龙八锋’?”段鸿声立刻警惕起来,目光扫过身旁,确保那道者没有同伙。
“你放心,吾不是贼人。吾的拂尘,便属‘识龙八锋’。”道者左腕稍稍一震,拂尘立刻旋回成一束,落于右臂臂弯,伴有一闪即逝的暗淡碧色光芒。
“哦?那这‘八’锋,究竟对应了‘八’什么?”
“不知这位仁兄以为如何?”道者却反问回来。
“我认同‘八卦’的看法。虽然我不懂,但这门学问听说很厉害。”
“哦?若‘八锋’对应‘八卦’的话,吾以为太过表面了罢。人人皆知‘八卦’,岂不是大家伙都很容易从此下手,了解这秘密?吾倒觉得是‘八音’,八音克‘谐(邪)’嘛!既是克制邪物,更是能使圆满。”道者不由笑了,略带几分诡秘,“《尚书·虞书》中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天相夺伦,神人以合。’所提八音,需依伶州鸠之言:‘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方可达成和谐悦耳的‘神人以合’的理想之境。而‘谐’,不正是苍生所期盼的吗?”
“原来……如此?”段鸿声仍有些迟疑,“八卦很表面吗?”
“咳,开个玩笑,仁兄别当真。其实八卦看起来简单,就是一堆横杠摆个圈,实际上玄机无穷,那些并不仅仅是横杠。详说起来,当真三天三夜说不明白。”
段鸿声沉吟片刻,竟是无言以对。
他本身就对古籍不通,此时听这位道者口若悬河,又开起了玩笑,也不打算争论,只道:“只是听人如此说,有些道理罢了。各有各的理,我也不关心。倒是这位道长似乎了解得很多?”
“不敢说很多,仅是腹中墨水略多,未免多些异于常人之想。只是吾亦很好奇究竟是何人,又为何铸这类兵器。”
“原来道长也不清楚。”
“咳,是。你这刀当属坤卦,你内力似又不属阳刚一路,逢阳消阴长之时,正是令持有者难以压抑克制去使用之时……若吾未推测错,乾卦坤卦对应的兵器最具威力,亦难掌控。”
段鸿声这才恍然大悟:“无怪方才……有劳道长援手!否则段鸿声大概会因此丧失心智罢……”
那道者摆摆手,又掐指一算:“嗯……还不是时候。在保证能制敌前,请务必藏好这武器,莫让他人知晓,否则血光之灾难免。相逢皆是缘分,此次留一张符给段兄,未来会有用。再会了,请。”
段鸿声接过道符,不及留住那道者,便见人影闪动,拐走不见了,只听得吟声依稀:“ 苍音求道问玄深。一客一琴一拂尘。泼墨氅,乐天巾。且守琅玕百纪真…… ”
“这是平安符?呵,真是有心了,奇怪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