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屋说道,苗山幽与一僧一道坐在树底下谈论佛法,那位道人须发皆白,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道袍,脚上是一双布鞋,手里不停地挥舞着拂尘。再说那位僧人,脸上的胡须刮得非常的干净,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僧袍,外面罩着一件深红色的袈裟,脚上一双布鞋。僧人的手里不拿任何东西,只是时不时的双手合十,嘴里说:“南无阿弥陀佛。”而每当那位刀势恢复福城的时候,嘴里总会飞出来一句,无量天尊。苗山幽一副佛门居士的打扮,很显然在这样一个场合当中相比于道家,佛门弟子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在阵阵风声当中,伴随着树叶哗哗的声音。如果你站在远处,根本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苗山幽说:“我与二位缘分不浅,所以每次见到二位都忍不住说出肺腑之言,希望我们彼此的话能够互相参详,从而有助于证得无上智慧。”那位僧人说:“南无阿弥陀佛,其实证得无上智慧一点都不难,只要每天坚持念佛,一天念十万遍,肯定一心不乱,有了数十年的修为,到最后肯定往生极乐。”
那位道士说:“无量天尊,我早就听说佛门广大,不管是什么人都能够证得无上菩提,听了法师的话,我更加相信这一点。每天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简单吗?”那位僧人说:“许多看起来很复杂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难,许多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比方说每天坚持练南无阿弥陀佛十万遍,这是一件很难做的事情。”这个时候那位道士才听清楚十万这个数字,说:“要是这样的话每天只能坚持念佛,也做不了别的事情了。”那位僧人说:“一天十万遍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到的,其实一开始只要十遍,然后二十遍三十遍慢慢递增,等到可以一天念十万遍的时候,你就已经有很高的修为了。那个时候无论做什么,心中都会装着南无阿弥陀佛,如果你心里时刻都装着南无阿弥陀佛,对你来说无处不是净土。”
那位道士说:“上次你说你是慧远法师坐下的弟子,一开始我还不怎么相信,听了法师方才的话我才真正相信。”苗山幽说:“我曾经听说慧远法师的智慧就像泉水一样连绵不绝,只可惜没有机会向他当面请教。”那位僧人说:“我是慧远法师亲传弟子,他的智慧我已经具备,所以你能够有缘跟我坐在一起谈论佛法,实际上就等于已经拜访过慧远法师了。”苗山幽说:“你说的没错,不过听你方才说的,我还是感到意外。”那位僧人说:“大道至简,只是人们不愿意依道而行罢了。”苗山幽说:“你说的没有错,道理原本都是很简单的,只是因为大多数人做不到,才会把事情越说越复杂。当然也有可能是传道之人故弄玄虚,因为非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高明。”那位道士说:“你们听过虎溪三笑的故事吗?陶渊明与一僧一道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虎溪,于是三个人哈哈大笑。”
这个时候,沙洲来了一位新刺史,此公姓陈,身形高大,长相魁伟,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平常头上戴着一顶幞头纱帽,雪白的中衣,外边罩着一件大红色的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条攒珠锡带,大红丝绦悬挂着一条银鱼,脚上穿着一双粉底朝靴。走路的时候有一种虎虎生风的感觉,虽然按照武德年间颁布的法令,从此以后,各州的长官不再称为太守,而称为刺史,可大家还是习惯用古代官称来称呼彼此。因为使用古称是一件非常风雅的事情,新的官称总是有一种浅薄粗鄙之感,读书人不屑为之。陈太守来到沙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当地的名士,然而沙洲这个地方地处偏远,虽说位于东西交通要道,富商巨贾并不少,名士却是少的可怜,或者说根本没有。
经过多方打听,我的名字竟然写到了他的名册之上。知道了,我还在沙洲服徭役,一开始他打算把我从徭役的名单当中除名。后来他知道我来自长安,又知道了我来到这里的缘由,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一天他换上了一件黑色的圆领袍,穿着一双布鞋。来到我居住的地方,总而言之,他显得非常的谦恭。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新来的太守,所以当听说有人来见我,我感到非常的吃惊。当我看到他的时候,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必定非同寻常。赶紧鞠躬行礼,说:“我不过是一介匹夫,何敢劳动,你这样的贵人亲自拜访?”对方说:“我有一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拜会当地的名士,阁下在沙洲颇有名气,所以特来拜访。”我赶紧说:“我在沙洲虽说有一些名气,却未见得我有相应的品行,你可千万不要被我的虚名所迷惑。”对方说:“迷惑我并没有那么容易,就阁下方才几句言语我就知道,阁下不是等闲之辈。”
被对方如此瞧得起,实在是让我感到意外。找了个地方双方落座,我一脸惭愧的说:“我是一个服苦役的罪囚,像你这样的贵人来访,我实在是担当不起,你看来到这里我没有办法很好的接待你。”对方说:“这个地方的确不宜谈论高深的话题,这样吧!明天我派人来接你,我的新居有一处园林,虽然不是很大却非常的精巧,那里有小桥有围栏,有茂林修竹,如此种种非常的美好。”说完之后起身告辞,望着这位贵人离去的背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当天,一僧一道又来拜访,我说:“今天有一位贵人来访,明天我可能没有办法陪着二位了。”那位道士说:“你这是要去陪贵人了吗?”我说:“人家盛情相邀,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呢?我这个人不合时宜,欲知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投缘,所以这一去必定不能与那位贵人谈得来,回来之后仍旧陪着二位。”
那位僧人说:“明日你尽管去,不必有任何顾虑,如果真的是一位贵人,你要想办法跟他多多谈论佛法,要是对方也喜欢佛法,你们岂不是就投缘了?如果真的是这样,在沙洲这个地方,佛法会迎来一次新的机会。”我说:“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但我又觉得有些担心,我对于佛法的理解非常的浅陋,如果一张嘴就谈论佛法,可能非但无助于佛法之弘扬,反而让对方一眼就望到了我的短处,从而让我再没有与这位贵人接触的机会。”那位僧人点点头说:“你的担忧非常的在理,到了那个地方你自己掂量着办吧!”我们又聊了很久,一直到傍晚他们才离去。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可天气仍旧寒冷。当我屹立在一弯冷月之下,思考着明天如何面对这位贵人,心中百味杂陈。
转眼天就亮了,阳光洒落在心露出地面的嫩芽之上。让人一眼就能够看到希望,我迎着阳光站在那里焦急的等待着来人。然而一天过去了,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见到,一僧一道也没有来。于是我来到那棵树底下盘腿而坐,听着远处蝉鸣的声音。思绪非常的纷乱,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前我是一个很容易焦虑的人,自从开始练习打坐之后。我开始迷上了那种叫做禅定的状态,闭上双眼,双手轻轻的落在膝盖上,腰挺直呼吸均匀。那个时候思绪就像是没有系着缆绳的偏舟在水上被风吹动,一个思绪飞走了,又会有新的思绪冒出来。有时候注意力会追着某个思绪跑,但是追不了多久就会掉下来。我不确定这种状态是不是叫做禅定,对于这个问题,我曾经向那位僧人请教,对方的回答让我大失所望,因为他觉得禅定远没有念佛来的重要,你只要每天坚持念佛,念的久了,自然会进入一种入定的状态。而且这种入定是持久的,而由练习打坐所达到的那种禅定的状态是没办法持续太久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放弃练习打坐,因为每次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的身心就会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会慢慢的切断与我的联系,我看着它们像是飞扬的柳絮一样,在天空当中飞来飞去。虽然不能飞出去太远,但我知道只要我勤加练习,总有一天我能够达到这样一种境界,无论行走坐卧都可以随时进入禅定的状态。天又亮了,未来的天上抛了几朵云彩。这云彩像是棉絮,又轻又柔。但是没过多一会儿,云彩堆积的越来越厚。我知道那位贵人不会派人来了,于是回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我生怕别人会因此而嘲笑我,然而事实上,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我严重的高估了自己,其实人们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关注我。此刻我的心情很混乱,于是我开始默默的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我开始念南无阿弥陀佛没多久。我似乎就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所做的那件事上。就在我以为这位贵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视线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那个时候我正忙着画壁画,程序大致是这样的,先把墙面弄得非常的平整,再往墙上刷一遍白灰,之后用墨线进行勾勒,勾勒完成之后再进行着色。这个时候就能看到栩栩如生、光鲜亮丽、如梦似幻的壁画了。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就站在我的身后,而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等我终于把活儿干完之后,回过头一瞧,发现在我的身后站了一个大约年过五旬的人。我赶紧行礼,说:“这位老丈,你何时到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对方满脸堆笑说:“我实在不忍心打搅你,但是府君让我来接你,我也不敢一个人回去。”我说:“是陈太守让你来的?”对方点点头,我于是放下手中的画笔,将东西收拾起来藏好。对方说:“赶紧跟我走吧!”我说:“去拜访太守,怎么能不注意仪表呢?”于是洗了一把脸,梳了梳头,换上了一件新的居士袍。这都是请我画画的施主布施给我的,跟着。对方走了很长时间一段路,来到刺史的官邸。对方先让里边的人通报一声,之后一个小厮飞一样跑出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说:“苗居士,请跟我来。”我跟着他穿堂过院,没过多一会儿就来到了那位贵人口中所描述的花园。只见对方已经坐在亭子下面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看见我到了,他站了起来,我赶紧过去双手合十,说:“南无阿弥陀佛,让太守久等了我在此赔罪。”陈太守笑着说:“之前说了要请你过来又失言,应该赔罪的人是我。”
我说:“太守为民父母,承担着朝廷所赋予的使命,与其职责相比,对我的承诺又算什么呢?”陈太守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太守的面前摆了水果点心和茶,我说:“我能冒昧的问一句吗?这些东西是给我准备的吗?”陈太守说:“一点心意不值一提。”入座之后,陈太守劈头就说:“我听说你来自长安,令尊曾经是陛下的亲随,想必在很多问题上,你一定有非凡的见解,对于如何选拔人才,有什么能教导我的吗?”我不慌不忙的说:“世上之人分为两类,一类卖艺,一类卖力。卖艺之人为人才,卖力之人为庸人!一个人在少壮之时勤于求学,老大之时就可以凭借一技以安身,如果在少壮的时候懒惰不为学,老大之时就只能卖力气为生。人才又分为两类,一类在技艺上精益求精,一类则生出问道之心。”陈太守说:“是不是求学,决定一个人有没有技艺,那么问道之人不是以技艺立身吗?”
我说:“太守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人,出身不同起点也不同。凡是有大疑惑的人就有大觉悟,回首过去的岁月,我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大的疑惑,所以至今没有大的觉悟。凡是执着于问道的人,很多出生富贵之家,至少也不低于小康。若是贫寒之家出身,倘若不学技艺,老大之时只会卖力气谋生,那个时候光谋生一件事,就足以让他精力耗尽,问道于他而言如浮云。释迦牟尼出自富贵之家,到最后放下一切问道于山林之间,最终在菩提树下证得无上智慧。凡是鲁钝之人,若要成才,离不开一个学字。凡是有大根性的人,若要成才,离不开一个悟字。小聪明是一般人都能够看出来的,而真正的大智慧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来。”
陈太守听着听着不由得站了起来,看到这一幕,我顿时感觉心虚的不行。陈太守又坐下说:“你的见解对我来说很有启发。”我说:“问道是需要大根性的,学习技艺最重要的是熟能生巧,所以即便是再鲁钝的人也能做到。掌握任何一项技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个人也就具备了问道的基础。世间万物各有关联,所以当你对某一项事物极为熟练的时候,就会触类旁通觉悟大道。”陈太守说:“能不能举个例子?”我说:“前面我说佛陀是问道之人,其实孔子也是,但孔子的身世与佛陀不同,虽然是大夫出身,但他并非嫡子,于是从小学习技艺,但他并没有满足于只学习技艺,不把谋生当做是此生唯一目标。凭借他的大根性,无论学习什么技艺都可以很快熟能生巧,但他最终的目的是问道,终于成为开宗立派的至圣先师。”陈太守说:“你说的很好,但是我还是想把话题引到我最初问到的问题,我到底应该如何选拔人才呢?”
我说:“要选拔人才,首先要了解他,只有了解他才能够识别人才,才能够把它放在合适的位置上。”陈太守捋着胡须点点头说:“你说的非常对,我在之前的任上访问过很多当地的名士,他们都觉得现行的科举制,比不上汉朝的贤良文学,苗居士怎么看待这件事呢?”我说:“之所以有科举,目的不是为了选拔人才,而是为了牢笼志士。”陈太守说:“你与那些名士们的说法简直一模一样。”我说:“我还没有说完,为什么有科举?最关键的还是要站在大家的角度考虑。大家身在九重,就如同天上的紫微星一样,周围的星星围绕着他,这些星星就好比朝廷的勋贵家族。天子时强时弱,所以过去很多年,天子的位置并不固定,而是在各个勋贵家族之间流转。想让天子的位置固定下来就得抑制这些勋贵家族,如果有一种方法把寒门之中的有识之士送入公门之中,从而避免朝廷大部分的官位都被勋贵家族所占据,何乐而不为呢?”
陈太守说:“汉武帝的时候打击豪强,招募贤良文学之士用于朝廷,也许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我说:“你说的没有错,贤良文学知识是一种临时举措,把举荐人才这种事交给地方大员,如果这些地方大员都出自各地的豪族,只要朝廷监督的力量减弱,久而久之举荐上来的人也都是士族出身,然后士族的影响越来越大,魏晋南朝的情形就是这样。”陈太守说:“你说的对,比较之下科举就好的多了,勋贵家族要想控制科举,可没有那么容易,但也要保证选上来的人都是人才。”我说:“不是保证选上来的人都是人才,而是保证选上来的人都能识文断字。”陈太守说:“可并不是所有十文段子的人都能在科场得意。”
我说:“你说的太对了,能够在文字当中显露自己出色的技艺,的确可以作为一技之长,但这样的一技之长对于治国未必有用。”陈太守说:“书写公文就需要这样的一技之长。”我说:“你说的没有错,公文是朝廷的颜面,不过对于朝廷来说最重要的不应该是专注于这种表面文章。”陈太守说:“话说回来,你说的也对。”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在之后我们就分手告别。当我离开刺史官邸的时候。心情非常的复杂,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一僧一道已经等候在那里很久了。我赶紧上前拱手说:“二位为何等在这里?”那位道士说:“我们非常的好奇,你见了陈太守会聊些什么呢?”我把我们说的话详细的复述了一遍,那位僧人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会与这位陈太守非常的投缘,在这朝廷众多的刺史当中,凡是武将出身的人都愿意使用刺史这样的称呼,只有那些文人附庸风雅,非得使用古称,而你平常又喜欢谈论古代的事情。”
我说:“我非常的喜欢黄老之学,觉得那才是治国的正道。”一僧一道一听这话,忽然笑了起来,那位僧人说:“你这个人还真是无可救药,你现在不过是一介罪囚而已,为什么还觉得自己与治国这种事有关?从古至今治国这种事,肉食者谋之,我们这些人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闻听此言,我非但没有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反而说:“佛门中人大多以弘扬佛法为己任,为的是用佛法造福众生,而以法师方才所言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那你有何必把弘法重任背在身上呢?如果你真是那么想的,就应该遁入山林之中,每日专心念佛,练个十年半载或许就能够得偿所愿了。”那位僧人说:“参悟佛法不应该脱离生活实际,而是应该在生活琐事当中一点点发现佛法的精妙之处,非如此不能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