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被包围了!”
相对于风雨的跺足惋惜,刚刚平息了混乱的燕家大营之内,将领们的心中更是被眼下的现实而搅得忧虑和不安,而更让他们感到沮丧的,则是他们的统帅,燕字世家的最高统帅燕南天,在刚才的混战中居然因为战马受惊不慎跌落,受了重伤,以至于决定大军命运的军事会议,不得不在燕南天的睡塌前召开。
“风雨军的本阵目前正在东面隔河和我军并行,同样在做平行进军的是西面数目不祥的骑兵,估计可能是秋里统率的秋风军,正是这支军队在早晨发动了对我军的突袭。此外,在南面距我军后阵十里外,也发现了风雨军的游骑,可能是一支大军的前锋;北面在延城方向的黑狼军、青龙军应该也会很快赶到渡口,阻截我军锦州的援军。”
燕耳对目前燕家军的形势作了非常不利的汇报。
“风雨军兵力并不充足,就算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和我军在伯仲之间,如今却四处分散,妄图包围我军,表面上看似乎声势十足,实则到处破绽,我军只需集中兵力,无论哪个方向均可轻易突破,因此并不足虑!”
燕耳话音未落,大将朱全便慢悠悠的说道,那平和的神态多少缓和了帐内将领们心中的不安。
尽管对朱全的为人有些厌恶,燕耳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有丰富的沙场经验,一针见血的点出了眼前的关键所在——风雨军的素质、士气和兵力调度确实非常出色,然而限于兵力的不足,风雨如此大手笔的运筹帷幄背后,其实也隐藏了巨大的危险:兵力过度的分散导致了被逐个击破的可能。
因此,燕字世家年轻一代的俊杰,接过朱全的话语建议道: “话虽如此,然而眼下全军上下人心惶惶,将士们并不清楚真实状况,却因为我军攻城失利又仓促渡河而大为不安,如果继续北上渡河寻机决战的话,恐怕我军尚未开战便会自乱阵脚,因此末将建议不如置死地而后生,索性立刻掉头南下,击破后阵的风雨军,兵锋直指凉城,让风雨进退维谷、首尾难顾!”
在攻打凉城的夜晚在城外指挥作战的年轻将领,虽然也曾经目睹过蒙璇运用火炮的威力,但那不过是区区十多门的轰击,终究没有领教过那一天晚上数百门火炮封锁街道的宏伟与惨烈,因此对于军中以朱全为首的将领们畏惧火炮的情绪非常嗤之以鼻,更无法理解燕南天当日在四十万大军团团包围城池的有利条件下仅仅因为一场挫败而撤退的决定,极力主张大军继续原本攻打凉城的计划,夺取那看来似乎唾手可得的胜利。
此话一出,当时负责攻打南门、西门的将领们纷纷附和,这些将领中有很多原本就和燕耳关系密切,更何况如今燕耳可以说正是代表了他们的想法——纵横中原的幽燕健儿怎么可以被区区几门火炮所吓倒。骄傲的燕字世家少壮派的将领们,对于这场窝囊的战争早有怨言,只是摄于燕南天的威势而不敢有所表现,此时见燕耳主动请缨,自然大为支持,一时间成为了燕家军中的主流。
然而参与了东门、北门作战的将领们则纷纷面面相觑,对于那一天晚上的经历心有余悸,却偏偏又不能明说自己畏惧火炮而不敢作战,以免被人耻笑,再加上这些将领在攻城之中损失惨重,在注重势力的军队里说话也因此少了底气,不由显露出非常尴尬的神色,将眼光纷纷投到了朱全的身上。
被注视的对象却微微的低着头,双手负在背后,脸上一片漠然,似乎根本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唯有仔细观察方才可以发觉那嘴角边正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微笑。
“凉城的火炮怎么对付?风雨为了远征印月,调集了五百门大炮,除了一部分运抵印月之外,大部分的火炮如今都已经被调回了凉城,三天前的夜战失利就是这些火炮强大威力的最好证明。燕将军难道是想要让英勇的战士继续这样无谓的牺牲吗?”
忍不住跳出来说话的是朱全手下的亲信将领张平。这个已近四旬的汉子,少年时便与朱全一起结党称霸于乡里、一起贩私盐、走单帮,而后又一起响应庞勋叛乱,现今则一起投靠燕南天的绝对死党,可以说经历了不知多少战阵,原本早就麻木了生死,但是三天前凉城的那一晚上,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
张平无法忘记那一天的晚上。
那轰隆的巨响,那黑夜的亮光,从远处带来了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仿若地域的恶魔窜到了人间,犹如收割的镰刀,毫不留情的将自己的部下如同稻麦一般的割倒,永远的离开人间。
那一刻,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作为攻入北门的先锋大将,李平亲眼目睹了追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骁勇将士,还没有来到敌人的近前,便一批又一批的倒下,根本无力展现他们的善战和勇猛。
鲜血染遍了街道,狭窄的道路让人根本没有转旋的机会,只能够徒劳的听凭风雨军那些可怕的武器咆哮,接受着几乎没有还手余地的屠杀。
之后,好不容易整顿了队形,却又在城门口遭遇了风雨军的火焰器。相比于火炮,这一次燕家军的战士总算看到了敌人的影子,然而看到的情形却更让他们感到了神秘、诡异与恐惧。
那黑呼呼的圆筒,喷射出了炽热的火焰,似乎是抽自地底的岩浆,一旦沾染到了人体,便会熊熊燃烧,将片刻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汉子,瞬间变成了一具散发着臭味、上下满是漆黑的焦尸,根本无法辨认面目。
面对这种惨烈的景象,脱下军装便是目不识丁的农人们的军人,是无法理解的,而这种无法理解的未知,更平添了他们的恐惧,让他们很自然的联想到了神仙鬼怪的传说,大幅削弱了他们作战的勇气,转而让求生避祸的本能所主宰。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数十万在中原神州纵横驰骋、久经沙场的雄师劲旅,在那一个恐怖的夜晚之后,失去了继续攻城的信心和勇气,由衷的欢呼主帅做出的撤退的决定,而对于如今燕耳再次返回那个恐怖之地的建议,感到了刻骨的反感。
“堂堂燕家铁骑,怎能畏惧区区几门火炮?”
这边张平刚刚说完,赞同燕耳的一名年轻将领便立刻站出来冷笑着反驳道: “早在去年,末将就曾经在追随燕耳将军和张军师同风雨军名将蒙璇的作战中领教过这种火炮,虽然威力惊人,但是只要我军英勇奋战,快速的驰骋过去贴身近战,则这些火炮将一无是处,反而成为了累赘,因此大可不必如此畏惧。凉城夜战纯粹是我军大部分官兵从未遇过火炮,措手不及之下难免惊慌,再加上部分将领指挥不利,又怯懦畏战,方才有此失利!”
“这话什么意思,就你他妈的打过仗吗?”
张平顿时勃然大怒,扯开了身上的战袍,露出了遍布全身的伤痕,双目发赤的直盯着反驳者冷冷的说道: “老子自从军以来,可没有一仗落在人后,当日凉城便是老子第一个冲进去的,也是老子最后一个撤出来的!一万人!整整一万人!老子带着整整一万人杀了进去!他们有很多人都跟了老子多年,大小战仗不下百余次,没有一个是孬种,没有一个擅自退后过半步,可是结果呢?这些儿郎根本连靠近厮杀的机会都没有,一炮弹轰过来就是十几条性命,全部被堵在了街道上给人当了活靶子!七个,只有七个回来了!一万人,去了一万人,就回来了七……七……七个啊!”
张平越说声音越哽咽。一想到自己麾下那些从起事之初就追随左右的乡里乡亲、部属旧将,便如此永远的埋骨于万里他乡,从此人天永隔,他不由悲从中来,说到最后一条八尺的男儿居然当着整营的将领号啕大哭起来。
一时间,大营也漫布了窃窃私语之声,燕家大军的将领们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年轻气盛又没有亲身经历凉城炮战的将领们有些不以为然,而那些经历了那个恐怖之夜的军官们则大有同感,一片唏嘘,使得燕家军的帅帐乱成了一片。
“大胆,还不快向张将军和诸位凉城死战的大人们赔罪!”
“混账,哭哭啼啼的还象个爷们吗?”
不约而同的,燕耳和朱全差不多同时出声,呵斥着自己的部下。前者醒悟到如此说法将会激发那些参与了凉城夜战的部队的反感,而后者则眼见强调风雨军火炮威力的目的达到,便也见好就收,以免落下一个扰乱军营的罪责,毕竟自己亲信这番计划外的真情流露,可不是他意料之中的布局。
“哼,成何体统!”
果然,躺在行军床上的燕南天此时也愤怒的喝了一声,尽管受伤在身,嗓音有些沙哑,但是一代权雄的余威尤在,话语间隐隐流露出凛冽的杀气,顿时将麾下的一班将领们给震慑住了,整个大营很快恢复了平静,气氛也转而分外压抑。
“朱将军,你的意见如何?”
过了良久,圣龙帝国自圣太祖过世之后的第一位异姓王爷方才干咳了一声,亲自向朱全询问道。
“末将听凭大帅吩咐!”
出乎意料,由于攻城时损失惨重,在燕家军中一向最为强烈反对和风雨军火炮强撼的朱全,这一次却没有一如既往的和燕耳针锋相对,反而显得有些过度的谦恭,对着燕南天顺从的说道。
“是吗?”
燕南天微微一愣,深深的看了一眼帐下这个投诚过来的大将,只可惜朱全此时正诚惶诚恐躬身弯腰,半点也看不出脸上的表情神色,更无法揣度其内心的想法。
因此,在踌躇了半响之后,燕南天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放弃了窥视朱全究竟是何用意的企图,下令道: “既然如此,今日议事暂告一段落,诸位将军就且请回营休整,听候命令!燕耳,逆留一下!”
“遵令!”
在朱全等人的带领下,众多的将军们纷纷躬身施礼,倒退了出去,唯有燕耳略带着沉思的留了下来。
只是,在掀开大帐离开的那一刹那,朱全若有所思的回头望了一望站立在当场的燕家年轻俊杰,以及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整个脸此时因为光线的角度被遮住的大军最高统帅——燕字世家的家主燕南天。
甫出大营,兀自想着自己心思的朱全,却被后面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大哥,您刚才为何不阻止燕耳那小兔崽子的话?”
刚才还大哭的张平,此时已经收干了眼泪,挠着头问道,他对于朱全刚才一言不发没有反对燕耳回师攻打凉城的行为实在无法理解。
“为什么?有谁会愿意承认是因为害怕风雨的火炮而不敢再战吗?”
朱全冷笑着拍了拍自己亲信的肩膀,再次回头望了一望身后的大营,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淡淡的说道: “放心吧,这一次就算真的是要攻打凉城,咱们也不会再去做一次炮灰了!”
说着,留下了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张平,自顾自的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