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隐情

林易渺和董琳丽来到医院的大花园里,在凉风中和其它一些病人一同沐浴着暖阳。在病房里呆久了,出来转转就象学生放学,也象犯人放风,时间显得尤其珍贵。林易渺舒展胳膊活动上肢,身体和心情都感觉好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能自由行动的人,羡慕地说:“健康真好!”

这时董琳丽收到了一条短信,她打开看了之后说:“家敏又在催我回去给他做饭呢。这人,喝酒抽烟花再多的钱都不心痛,打个长途电话就会心痛,只会发短信。那我就懒得回,连短信也给他节约下来。”

木家敏就是幺爸,林易渺见识过他不可思议的节约习惯,他是离开电视一步都会关掉电视的人,不会让电视白白地在那里放着费电。即使那年和董琳丽结婚,他都是盘算说在城里招待亲朋好友开销太大而改到在老家农村举办的婚礼。大家一直认为他是个顾家的男人,却没料到他会和贤惠的发妻离婚,娶了一个看上去不怎么会持家的董琳丽。

林易渺说:“幺妈,你照顾我这么久,真的耽误你了。现在我好多了,可以自己活动了,你回去照顾幺爸吧。”

董琳丽推着他慢慢地走,说:“他好手好脚的,有什么好照顾的?不想回去给他做饭,做饭他多半不会回家吃,只知道吃馆子。他除了打牌,还是打牌,什么都不管,孩子也不管。”

林易渺知道幺爸离婚后堂弟堂妹都交给前一个幺妈带,和这个年轻的幺妈结婚后还没有孩子,于是问道:“孩子本来就没交给幺爸管,他怎么管?”

董琳丽说:“你不知道,逢年过节他都不过问一下孩子,我都看不惯,孩子过生时我还代他给孩子们买新衣服呢。他只知道打牌,通天通夜地打,家都不回。我成天守着一个空屋有什么意思?”

林易渺有些感动,说:“你真善良,对我也好,谢谢你!”

董琳丽笑道:“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我过来其实是另有目的。当初我只想借此机会来看看北京,本打算看你一下就去逛北京,然后再回去。结果看你伤得那么惨,头和腿肿得象大冬瓜昏迷不醒,你爸你姐在监护室外望着你整天痛哭不止,你醒后这里人手又不够,我才留下来的。”

林易渺有些意外,更有些感激,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没有你们,我这日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现在我好多了,你抽几天去游游北京再回去吧,这里值得一游的太多了,现在应该还能看到香山红叶。”

董琳丽淡然地说:“你病着,我哪有心情去逛北京。等你好了,我们几个一起去逛,你熟悉北京,到时给我们当导游。”

林易渺苦笑了一下,说:“我不熟悉北京,好多地方都没去过,连红叶也只是听说过,一直没时间去看。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去逛北京了,这座城市对我来说,有太多的爱,也有太多的恨,在这里呆着我的心情特别复杂。”

董琳丽知道他放弃大学的事,他春节后的失踪曾在全乡全村全家族卷起掀然大波,木家敏在几天找不到他后骂他是家族败类,木家直怕影响不好没有同意报警只等他自己回来。她当时也认为他是成绩好的小混混,是家族败类,但是这段时间的接触,她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一个在病床上都爱看书的人,一个谈吐有礼有节的人,一个很懂感情的人,一个再痛都不哭的人,怎么会是败类和混混呢?

董琳丽好奇地问道:“离开北大你后悔吗?别怪我问起这个话题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林易渺惨淡地一笑,说:“当时有种报复心理吧,想气气伤害我的人。现在想来,真是一步错,终身错,害了麦麦,害了家人,害了好多人,辜负了好多人。唉,我好后悔……连做梦都跪在地上忏悔。现在我只想快些好起来,用行动向大家恕罪。”

董琳丽也叹道:“真为你惋惜!不过人这一辈子怎么说得清呢,塞翁失马蔫知非福,你不必那么自责。”

林易渺笑道:“你文学功底不错,连塞翁失马都想到了。不过这种阿Q精神还是有好处,可以找到一点希望。”

董琳丽也笑道:“我以前只有语文学得好点,其它的学得一塌胡涂。不过呢,我学理发也不错,一学就会,有空我给你理理头发,我的技术很好的,到时我去借一套理发工具来。”

林易渺这才想起好久没理发了,头发真的很长了,说:“好的,我这样子象相艺术家了。”

董琳丽笑了一阵说:“你真幽默!这段时间你不象开始那么爱哭了,我们就开心了。看你那天发疯似的痛哭,什么安慰都不起作用,你知道我们最怕什么吗?……怕你走绝路。”

董琳丽见林易渺半天不说话了,停下一看,才发现他漱漱地在掉泪。她后悔莫及地说:“哎呀,我都说了些什么了呀!我这臭嘴!”

林易渺擦去了眼泪,平缓地说:“其实,我是想过走绝路,也就是知道麦麦去世的第二晚。我觉得我真是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真的就打算就用妈妈的那种方式去陪她,去陪麦麦,把一切完完全全忘记,让自己也解脱。也就在那时,我看到父亲倒在椅子上睡着了,睡觉都那样疲惫不堪,那么多的白发和皱纹让我心痛,他真的老了好多好多,他还不到五十呀,象七十岁的人了,都是因为我。我突然觉得亏欠他的太多太多了,我必须先陪好他,不能让他再为我操心憔悴了。姐姐也扑在床头睡着了,怀着孩子,我有愧于她,不能让她的心血白白被我浪费,不能让一个小生命一出生就有了一个丢了命的舅舅……我不能死,必须活着……哎,麦麦对我那么好,我没有珍惜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偿还她了,连最后也没有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要好好珍惜身边还活着的人,关心我的人,不然真的没有机会了。我不能再象从前那样用哭去面对问题,哭,能解决什么问题?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就象妈妈,她的死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给活着的人带来了不尽的自责和痛苦,我不能再象妈妈那样说走就走了。我要用行动去忏悔、去弥补、去偿还、去报答,象麦麦说的那样,面对现在好好生活。我,我一定要报答你们,我不能再让你们为我流泪了。”

董琳丽轻轻舒了一口气:“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心慰!你懂事就是最好的报答了,你爸没有白养你一场。你真的懂事了!这段时间,我自己都觉得懂了好多,人真的不能糊里糊涂地过活。”

这时董琳丽又收到了短信,她回复了短信,说:“家敏让我回去时给他带只北京烤鸭呢。他呀,除了打牌就知道吃和玩!我说了,暂时不回去,等你好了再回去。让他知道没有我的日子不那么好过。这个当幺爸的,平时也不打个电话来问问你,赌徒一个,真没意思!回去也没意思。”

林易渺知道幺爸的脾气很不好,有点象万元户的性子,说:“幺爸这样催你了,不回去不好,他会怪你的。”

董琳丽说:“我才不怕他怪,我回不回去他才不在乎呢,回去也会把我凉到一边,只喜欢那些麻将和扑克牌,只对牌友感兴趣,对我才不感兴趣。如果他对我发脾气就好了,表示还在意我,只怕他看到我都没有发脾气的兴趣。”

林易渺一直不理解作为城里人的董琳丽为什么会嫁给大她十多岁、好赌成性、有着农村户口的幺爸,而且在利音城里住着她的房子,就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当初怎么会看上我幺爸呢?”

董琳丽露出了一脸愁容,有气无力地说:“那是我太相信他了,我当时好糊涂!”

林易渺说:“你后悔了?”

董琳丽不加掩饰地说:“当然后悔了,结婚后就开始后悔了,都后悔几年了。”

林易渺觉得不可思议,再婚的人一定是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怎么可能结婚就开始后悔?

董琳丽见林易渺不相信地望着自己,有苦无处诉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们都不会想到我的这种感受,今天话都说到这里来了,我就告诉你吧,你知道就是了,不要告诉别人。”

林易渺说:“我只知道你和幺爸是在外面打工时认识的,后来幺爸因为你到城里定居了。我一直以为是你破坏了幺爸原来的家庭,幺爸则是嫌贫爱富喜欢你。”

董琳丽望了望天空,象在忍住眼泪,随后把林易渺推到了旁边的花台旁,她坐到了花台边的凳上:“你们都认为是我破坏了他的家庭,我是第三者。现在呢,你幺爸到处说我不勤快,不贤惠,不带财,有人以为我就是好吃懒做才嫁给她的,总把我想得很坏,怎么就不想想别的原因呢?”

林易渺说:“我没有把你想得很坏啊,我认为任何选择肯定有它的原因,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我真的没有把你想得很坏,你也不象那种坏女人嘛。”

董琳丽低着头拨弄着纤细的手指说:“是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是个有些虚荣的人,父母从小都不管我,他们只知道做生意挣点小钱,有钱就给我一点看我怎么花,我就在高考落榜后和朋友一道去沿海打工,本以为可以挣一大笔钱,结果在那边只当了理发妹。家敏那时每次都到我的店里来理发,吹嘘他打牌赢了多少多少,虽然每次只说是赢一两百,从他的话中能听出他几乎没输过,我就很佩服他。后来他经常给我送花送水果很有情调的样子,店里人羡慕死了,以为他是什么大款。再后来,他约我吃饭,说他出来打工、喜欢打牌都是为了摆脱婚姻的不幸,他想离婚娶我。我觉得他又老又没什么文化还咳嗽吐痰,说话都大老粗的样子,没有同意。过后,他不甘心,天天来店里看我、请我、追我,当着众人的面给我送项链和戒指,我想他虽然是农村人,手头却比很多城里人还有钱,也比别的男人对我大方,就慢慢心动了。我想,如果他打牌总是赢比上班都强,可以在利音开家小茶馆靠打牌挣钱,不必再离乡背井去打工,或者象我那么整天去讨好客人和老板。我这种理发妹,又没有别的本事,平时和我打情骂俏的男人很多,真正想娶我的人很少,条件好的根本看不上我,我也靠不着谁。所以,所以,后来我们就同居了,那时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我看他真的想离婚,不象有的男人那样玩玩女人而已,就以为他真的很爱我。女人,只要有人爱还怕什么呢,只要他体贴我,能过普通的日子就行,所以我就决定跟他了,不管别人怎么看我。”

林易渺见董琳丽不说了,但又想知道后来的事,就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她说完。

董琳丽停顿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我打算嫁给他时,他担心我父母不同意,就给我父母拿了四万的礼金表示他很有钱有能力娶我养我。我父母才不关心我,什么意见也没有,婚礼不能加也无所谓,他就怀疑那笔礼金是多此一举,一直都很后悔。我们以前约好他住我家那套旧房子,由他负责换新所有家具和电器,为了礼金的事他就变卦不换了,只将就原来旧的用,连结婚都干脆回乡下办了。我们在楼下开了家小茶馆,他就把余下的钱全部用来当赌注。自从那家茶馆开好后,他就以生意为由不怎么回家了,经常在那里的沙发上过夜,说是陪客人打牌。我才发现他喜欢的只是打牌,根本不是我,也不是那个家。他也曾开玩笑说,娶我只是想尝尝结个城市老婆的味道,也只是想证明他的魅力……我是不是很可悲呀?真可笑……这些年我们是挣了一点钱,但是他不想回家,回家只是睡觉,还要我给他洗脚、捶背、按摩,当我是洗脚房的妹子了。睡醒了继续打,打赢了就请牌友去喝酒唱歌洗桑拿,说不定还泡妞,象暴发户一样享乐,没有别的追求了……我想要个孩子,他没当回事。不要孩子也好,他对自己那两个孩子都那样,还指望对我、对我的孩子好到哪里去?……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想和他离婚,有时天天都在想离婚,这样过日子太没想头了。”

林易渺问道:“你和他一起打理茶馆,怎么会一个人呢?”

董琳丽自嘲地笑着说:“他的手气真的特别好,命中带赌运,有歪财,要什么牌就能摸什么牌,好多人都怀疑他是老千。我在茶馆里他的手气偏偏就不行,他嫌我霉了他的手气,不让我呆在茶馆里,只要我一去他就会催我出去做这做那,那口气比对佣人还不如。但他对牌友特别大方,他是唯恐得罪了牌友没人陪他玩牌,哪象对我们算了又算铁公鸡一般,就是找他要点钱也象受他的审训一样,什么都要老实交待。”

林易渺一直以为她和幺爸过得不错,连父亲都羡慕地说幺爸这几年挣了钱过得很好,哪知这里面没有那么简单,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说:“你可以找点别的事做呀!”

董琳丽说:“做过,当过超市服务员和公交售票员,天天受顾客的气,被别人乱骂了还不许还口,我就不干了。我又不缺钱!”

林易渺说:“有钱就开服装店呀,自己当老板。”

董琳丽说:“开过,又累又挣不到什么钱。你幺爸见我穿上那些时装,有时还要到外地进货,还怕我被别人拐跑了呢!”

林易渺说:“说明他还是在乎你嘛,怕你离开他。”

董琳丽说:“他才不稀罕我离开呢,他是怕戴绿帽子。他把这个脸面看得比啥都重,比我的命都还重。”

林易渺说:“那就去开理发店。”

“也开过,但总有些好色之徒在店里想这样那样的,真霉。”董琳丽说着无奈地笑道:“家敏有时就笑话我,说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好吃懒做。现在,我真想有个孩子,让自己有点事做,有点寄托,好好当个家庭主妇。可他呢,连这个权利都不给我。”

林易渺神情凝重地看着这个表面快乐的女人,重重地为她叹了一声:“真是想不到,你生活得这样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