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剿夷与抚夷 (4)

仇外心理的表现之一就是杀外国人。他们到郊外去玩的时候,乡民出其不意,就把他们杀了。耆英知道这种仇杀一定要引起大祸,所以竭力防御,绝不宽容。他严厉的执行国法,杀人者处死。这样一来,士大夫骂他是洋奴。他们说:官民应该一致对外,那可以压迫国民以顺夷情呢?因此耆英在广东的地位一天困难一天。

在广东还有外人进广州城的问题。照常识来看,许外国人到广州城里去似乎是无关宏旨的。在外人方面,不到广州城里去似乎也没任何损失。可是这个入城问题竞成了和战问题。在上海,就全无这种纠纷。《南京条约》以后,外人初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在上海城内租借民房,后来他们感觉城内街道狭小,卫生情形也不好,于是请求在城外划一段地作为外人居留地区。上海道台也感觉华洋杂处,不便管理。乃划洋泾浜以北的小块地作为外人住宅区。这是上海租界的起源。广州十三行原在城外,鸦片战争以前,外人是不许入城的。广州人简直把城内作为神圣之地,外人倘进去。就好像与尊严有损。外人也是争意气,他们以为不许他们入城,就是看不起他们。耆英费尽苦心调停外人与广州人民之间,不料双方愈演愈起劲。道光二十七年,英人竟兵临城下,要求人城。耆英不得已,许于二年后准外人入城。希望在两年之内,或者中外感情可以改良,入城可以不成问题。但当时人民攻击耆英者多,于是道光调他入京,而升广东巡抚徐广缙为两广总督。道光给徐的上谕,很清楚的表示他的态度:

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则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徇迁就,有失民心。至于变通参酌,是在该署督临时加意权衡体察,总期以诚实结民情,以羁縻办夷务,方为不负委任。

徐广缙升任总督以后,就写信问林则徐驭夷之法。林回答说:“民心可用。”

道光的上谕和林则徐的回答都是士大夫阶级传统的高调和空谈。仅以民心对外人的炮火当然是自杀。民心固不可失。可是一般人民懂得什么国际关系?主政者应该负责指导舆论。如不指导,或指导不生效,这就是政治家的失败。徐广缙也是怕清议的指责,也是把自己的名誉看的重,国家事看的轻。当时广东巡抚叶名琛比徐广缙更顽固。他们继承了林则徐的衣钵,他们上台就是剿夷派的抬头。

道光二十九年,两年后许入城的约到了期。英人根据条约提出要求,广州的士大夫和民众一致反对。徐广缙最初犹疑,后亦无可奈何。只好顺从民意。叶名琛自始即坚决反对履行条约。他们的办法分两层:第一、不与英人交易。第二,组织民众。英人这时不愿为意气之争与中国决裂,所以除声明保存条约权利以外,没有别的举动。徐、叶认为这是他们的大胜利,事后他们报告北京说:

计自正月二十七日至三月二十日,居民则以工人,铺户则以伙计,均择其强壮可靠者充补。挨户注册,不得在外雇募,公开筹备经费,制造器械,添设栅栏,共团勇至十万余人。无事则各安工作,有事则立出捍卫。明处则不见荷戈执戟之人,暗中实皆折冲御侮之士。(朱批:朕初不料卿等有此妙用。)众志成城,坚逾金石,用能内戢土匪,外警猾夷。

为纪念胜利,道光帝赏了徐广缙子爵,世袭双眼花翎;叶名琛男爵,世袭花翎。道光又特降谕旨,嘉勉广州民众:

我粤东百姓素称骁勇,乃近年深明大义,有勇知方,固由化导之神,亦系天性之厚。朕念其翊戴之功,能无恻然有动于中乎!

三十年(1850年)年初道光死了,咸丰即位。在咸丰年间,国内有太平天国的内战,对外则剿夷派的势力更大。三十年五月,有个御史曹履泰上奏说:

查粤东夷务林始之而徐终之,两臣皆为英夷所敬畏。去岁林则徐乞假回籍,今春取道江西养疾,使此日英夷顽梗不化,应请旨饬江西抚臣速令林则徐赶紧来京,候陛见后,令其协办夷务,庶几宋朝中国复相司马之意。若精神尚未复原,亦可养疴京中,勿遽回籍。臣知英夷必望风而靡,伎俩悉无可施,可永无宵旰之虑矣。

咸丰也很佩服林则徐,当即下令教林来京。林的运气真好:他病大重,以后不久就死了,他的名誉藉此保存了。

第八、书生意气的灾难

林则徐死了,徐广缙离开广东去打太平天国去了。在广东负外交重任的是叶名琛。他十分轻视外人,自然不肯退让。在外人方面,他们感觉已得的权利不够,他们希望加开通商口岸。旧有的五口只包括江、浙、闽、粤四省海岸,现在他们要深入长江,要到华北。其次他们要派公使驻北京。此外他们希望中国地方官吏不拒绝与外国公使领事往来。最后他们要求减轻关税并废除厘金。这些要求除最后一项外,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性质。但是咸丰年间的中国人反而觉得税收一项倒可通融,至于北京驻使,长江及华北通商及官吏与外人往来各项,简直有关国家的生死存亡,绝对不可妥协的。

咸丰四年(1854年),英、美两国联合要求修改条约。当时中国没有外交部,所有的外交都由两广总督办。叶名琛的对付方法就是不交涉。外人要求见他,他也不肯接见。英、美两国的代表跑到江苏去找两江总督,他劝他们回广州去找叶名琛。

他们后来到天津,地方当局只允奏请皇帝施恩,稍为减免各种税收,其余一概拒绝。

总而言之,外人简直无门可入。他们知道要修改条约只有战争一条路。

咸丰六年(1856年),叶名琛派兵登香港注册之亚罗船上去搜海盗,这一举给了英国人开战的口实。不久,法国传教士马神父在广西西林被杀,叶名琛不好好处理,又得罪了法国。于是英、法联军来和我们算总帐。

七年冬天,英、法联军首先进攻广东。士大夫阶级所依赖的民心竟毫无力量。

英、法不但打进广州,而且把总督巡抚都俘虏了。叶后来押送印度,死在加尔各答。

巡抚柏贵出来作英、法的傀儡维持地方治安。民众不但不抵抗,且帮助英国人把藩台衙门的库银抬上英船。

八年,英、法联军到大沽口。交涉失败,于是进攻,我们迫不得已与订《天津条约》,接受英、法的要求。于是英、法撤退军队。

清廷对于北京驻使及长江通商始终不甘心,总要想法挽回。清廷派桂良和花沙纳到上海,名为交涉海关细则,实则想取消《天津条约》。为达到这个目的,清廷准备出很大的代价。只要英、法放弃北京驻使,长江开通商口岸,清廷愿意以后全不收海关税。幸而桂良及何桂清反对这个办法,所以《天津条约》末得挽回。清廷另一方面派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在大沽口布防。僧格林沁是当时著名勇将之一,办事极认真。

九年,英、法各国代表又到大沽口,预备进京去交换《天津条约》的批准证书。

他们事先略闻中国要修改《天津条约》,并在大沽设防,所以他们北上的时候。随带相当海军。到了大沽口,看见海河已堵塞,他们啧啧不平,责中国失信,并派船拔取防御设备,僧格林沁就令两岸的炮台出其不意同时开炮。英、法的船只竟无法抵抗,陆战队陷于海滩的深泥,亦不能登岸。他们只有宣告失败,等国内增派军队。

咸丰九年的冬季及十年的春季,正是清廷与太平天国内战最紧急的时候。苏州被太平军包围,危在旦夕,江、浙的官吏及上海、苏州一带的绅士听见北方又与英、法开战,简直惊慌极了,因为他们正竭力寻求英、法的援助来对付太平军,所以他们对北京再三请求抚夷,说明外人兵力之可畏及长江下游局势之险急。清廷虽不许他们求外人的援助,恐怕示弱于人,但外交政策并不因大沽口的胜利而转强硬,北京此时反愿意承认《天津条约》。关于大沽的战事,清廷的辩护亦极有理。倘使英、法各国代表的真意旨是在进京换约,何必随带重兵?海河既为中国领河,中国自有设防的权,而这种防御或者是对太平军,井非对外仇视的表示。海河虽阻塞,外国代表尚可在北塘上岸,有陆路进北京。我国根据以上理论的宣传颇生效力。大沽之役以后,英、法并不坚持要报复,要雪耻。他们只要求赔偿损失及其他不关重要之条约解释与修改。这种《天津条约》以外的要求遂成为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的起因。

十年,英、法的军队由侧面进攻大沽炮台,僧格林沁不能支持,连天津都不守了。清廷又派桂良等出面在天津交涉。格外的要求答应了,但到签字的时候,一则英、法代表要求率卫队进京,二则因为他们以为桂良的全权的证书不合格式,疑他的交涉不过是中国的缓兵之计,所以又决裂了。英、法的军队直向北京推进。清廷改派怡亲王载垣为钦差大臣,在通州交涉。条件又讲好了,但英使的代表巴夏礼在签字之前声明英使到北京后,必须向中国皇帝面递国书。这是国际间应行的礼节,但那时中国人认为这是外夷的狂悖,其居心叵测,中国绝不能容忍。载垣乃令军队捕拿英、法代表到通州来的交涉人员。这一举激怒外人,军事又起了。

咸丰帝原想“亲统六师,直抵通州,以伸天讨,而张挞伐”。可是通州决裂以后,他就逃避热河,派恭亲王奕留守北京。奕是咸丰的亲弟,这时只二十八岁,他当然毫无新知识。八年天津交涉的时候,他竭力反对长江通商。

捕拿外国交涉代表最初也是他提议的,所以他也是属于剿夷派的。但他是个有血性的人,且真心为国图谋,他是清朝后百年宗室中之贤者。在道、咸时代,一般士大夫不明天下大势是可原谅的,但是战败以后而仍旧虚骄,如附和林则徐的剿夷派,或是服输而不图振作,不图改革,如附和耆英的抚夷派,那就不可救药了。恭亲王把握政权以后,天下大势为之一变。他虽缺乏魄力,他有文祥作他的助手。文祥虽是亲贵,但他的品格可说是中国文化的最优代表,他为人十分廉洁,最尽孝道。他可以作督抚,但因为有老母在党、不愿远行,所以坚辞。他办事负责而认真,且不怕别人的批评。我们如细读《文文忠年谱》,我们觉得他真是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政治家。

奕与文祥在元首逃难,京都将要失守的时候,接受大命。他们最初因无外交经验,不免举棋不定。后来把情势看清楚了,他们就毅然决然承认外人的要求,与英、法订立《北京条约》。条约签订以后,英、法退军,中国并没丧失一寸土地。咸丰六年的《天津条约》和十年的《北京条约》是三年的战争和交涉的结果。

条款虽很多,主要的是北京驻使和长江通商。历史上的意义不外从此中国与西洋的关系更要密切了。这种关系固可以为祸,亦可以为福,看我们振作与否。奕与文祥绝不转头回看,留恋那已去不复回的闭关时代。他们大着胆向前进,到国际生活中去找新出路。我们研究近代史的人所痛心的就是这种新精神不能出现于鸦片战争以后,而出现于二十年后的咸末同初。一寸光阴一寸金,个人如此,民族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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