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韩愈也看到“福善祸淫”的说教和历史现象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有时“贤者”位卑而早死,“不肖者”却位尊而长寿,好像“天意”和人的要求是相违背的,因此他又发出疑问说:“未知夫天竞如何,命竟如何,由乎人哉,不由乎人哉!”这似乎是说,“天命”是不可知的。其实也并非如此,韩愈并不是要否定“天命”,而是企图解释上述的矛盾现象。他在《答刘秀才书》中说,“为史者,不有,则有天刑”。
这就是说,对人的富贵贫贱寿天,“天”的作用是一个方面,另外还有一个方面就是“”。由于这两个方面的影响,因此善恶贤愚与富贵贫贱并不都是一致的。就这方面看,也说明韩愈是庶族地主的代表,他们认为自己虽贤,但并不都能得到高官厚禄,这并不一定是“天命”所决定,而也可能是“”所使然。这显然是庶族地主针对门阀世族旧势力而发的,即认为“不肖者”居高位并不符合“天意”,而“贤者”不能居高位也不一定符合“天意”。
按照韩愈的说法,佛教宣扬的“清净”本性或“佛性”,既无仁义,又无,属于下品的人性,“佛”无非是性恶之人。但是,韩愈的人性论,同样是抽象的人性论,而且是建立在唯心主义的先验论的基础上的,他认为人的品质生来就有善恶的差别,不是后天获得的,而是头脑里固有的,并且是先天注定、不能改变的。韩愈曾说过,“圣人无常师”,“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在才能问题上透露过一点唯物论的思想因素。可是当他神化地主阶级的代表人物时,又抬出先验论来,把“圣人”说成是生来具备仁义道德的“上品”人,为地主阶级对农民的专政制造理论根据。按照韩愈的逻辑,劳动人民如果不从事生产养活君主,便违背了仁义道德,属于可“诛”而不可“教”的“下品”人了。“性三品”说作为维护封建等级制的理论,是十分明显的。
韩愈驳斥了佛道二教的神权论,但是在天命鬼神的问题上,他不仅没有摆脱儒家唯心主义的学说,而且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宣扬了这种“天命论”。他曾把贫富贵贱的遭遇归之于“天命”。他说:“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他认为“命之穷通”,不是人的主观努力所能改变的。他在同柳宗元的辩论中,还承认“天”有意志,认为天能赏善罚恶。他这种唯心论的胡诌,当时受到了柳宗元、刘禹锡的批判。
韩愈从他的“道统”说出发,还直接抨击了佛道二教所宣扬的宗教迷信思想。他指出,道教所宣扬的“神仙不死之道”,提倡绝食,菲薄仁义,都是妄言,不是“圣人之道”。他说:服金丹之药,幻想不死,“不信常道而务鬼怪”,这种人没有不中毒早死的。
关于“鬼神”,韩愈曾认为自然界中有一种“无形”、“无声”又“无气”的现象,这种东西就是鬼神,对传统流行的鬼神看法,作了一种非人格神的解释。但是他仍然认为鬼神有赏罚作用,他说:“人有忤于天,有违于民,有爽于物,逆于伦而感于气,于是乎鬼有托于形,有凭于声以应之,而下殃祸焉。”同时他为了神化某些人物的历史功绩,又抬出人格神来。在他写的纪念柳宗元的碑文中,竟然宣称柳宗元“死而为神”,而且把柳宗元的“亡灵”描写成一个活灵活现的人格神,叫人们顶礼膜拜。
此外,他还宣扬了要搞祭天、祀祖的仪式,倡导“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等一套儒家鬼神论,用来维护封建等级制的尊严。总之,在关于天命鬼神的看法中,他始终是站在儒家“天命论”的立场上,因此他在反对佛道神权论的斗争中不能不暴露出很大的弱点。比如,他曾抬出儒家讲的天命鬼神来对抗佛道二教的有神论,他曾把“佛”宣布为“鬼”,说什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显然,这不仅驳不倒佛教有神论,而且是在宣扬另外一种有神论。
韩愈反佛理论上的软弱性,是由他政治上对士族势力斗争的妥协性所造成的。而且韩愈作为地主阶级的新官僚,他最关心的是如何巩固对农民的统治。在他看来,儒家的纲常名教,对统治农民说,比佛道的神权论更为有效。为了维护纲常名教,他就不能不向地主阶级人性论和英雄史观甚至儒家的天命论求助了。
总起来说,韩愈反对佛教的理论武器是孔孟的仁义道德论,其哲学基础则是地主阶级的人性论和历史唯心论,因此尽管韩愈反佛教的态度很坚决,但由于他使用的理论武器很软弱,不能从哲学基本问题上去揭露和批判佛教神学的理论基础——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因此不能彻底驳倒佛教神学。即使如此,他的反佛斗争仍有其积极意义。
韩愈的学说对后来地主阶级哲学思想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由于他推崇儒家,反对佛道二教,维护纲常名教,鼓吹地主阶级人性论、先验论和英雄史观,从而为宋明道学唯心论开了先河。
三、李翱与“复性说”
李翱,生于772年(唐代宗大历七年),死于841年(唐武宗会昌元年),是韩愈的学生,也是唐代中期的文学家和诗人。他同韩愈一样,是庶族地主出身的新官僚。韩愈曾说他“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后来做了国子博士、中书舍人、山南东道节度使等官职。他也排斥佛教,认为佛教的流行破坏了社会生产,佛教僧侣“不蚕而衣裳具,弗耨而饮食充力,消耗社会财富,使人民陷于贫困和饥饿。他也是唐代古文运动中宣扬唯心主义的代表人物。关于他的著作有《李文公集》,主要的哲学著作有《复性书》。
在反对佛老学说的斗争中,李翱特别推崇儒家典籍《中庸》,认为《中庸》所讲的“性命”学说是孔孟思想的精华。
李翱依据《中庸》的理论,同时吸收了佛教唯心主义的某些观点,提出了“复性”说,炮制了一个主观唯心主义的体系,用来加强儒家学说的正统地位,以对抗佛教信仰的权威。李翱认为,佛教有一套成“佛”的理论,儒家也应有一套成“圣人”的理论。他的“复性”说,就是企图建立一套成“圣人”的理论体系。这样,唯心主义的先验论和人性论便成了他的唯心主义体系的核心。因为他大讲内心修养方法,从而把韩愈的学说进一步引向了主观唯心主义道路。
他反对佛教的立场,同韩愈是一样的。从哲学史上看,他把韩愈排佛的理论向着更加系统的唯心主义方面发展了。在反佛教的斗争中,他提出一套主观唯心主义的体系,作为同佛老唯心论争夺正统地位的工具。李翱认为,儒家崇拜的大人物是“圣人”,“圣人”不仅是历史人物,也是人类的“先觉者”,具有最高精神境界的人。
他认为,“圣人”不仅具备仁义道德,能治国,平天下,而且能参与天地的造化,同天地一样化育万物。总之,在李翱看来,“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韩愈只把“圣人”看成是历史的创造者。经过李翱的吹捧,“圣人”便同“神”差不多了。为什么“圣人”具有这么大的本领?“圣人”怎么修养成的?李翱搬出来地主阶级人性论,提出了“性善情邪”说。他继承了韩愈的说法,认为人有性和情两方面。
他企图以哲学唯心主义代替宗教的教义。李翱认为,他的“复性”说,可以对抗佛教神学的体系,实际上,他是向佛教神学投降了。
李翱的“复性”说,在韩愈看来,是“杂锦老而言也者”,不是儒家的正统理论。可是,韩愈那套排佛的理论——人性论、先验论和英雄史观,进一步发展下去,就是李翱所走的道路。李翱的“复性”说,恰好暴露了韩愈学说的弱点。他们在反佛教的同时,又把佛教唯心主义吸收到他们的学说中来。正因为如此,他的学说成了后来宋明道学唯心主义的先驱。
他却认为性和情是对立的,性是善的,情是恶的。他说“性无不善”,“情本邪也,妄也”。他认为,人的“性”是从“天”上来的,“性者天之命”,“圣人”和“百姓”的“性”没有差别,都是善的。“圣人”所以为“圣人”,在于他的“性”不受的浸染;一般人所以不能成为“圣人”,是因为他的“性”受了的浸染。这就是他所说的“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由此,他得出结论:普通人若能消除的蒙蔽,使他的“性”恢复原来的光明,同样能成为“圣人”。他举例说,人性好比水,水的本性本来是清的,有了泥沙便浑了,泥沙沉淀后,水就清明了,这就叫做“复性”。
李翱的这些说法,无非表明是坏东西,是成“圣人”的障碍;不受的干扰是“圣人”的最高境界。这和韩愈的人性论有所不同。韩愈讲“性三品”,而李翱讲人性善;韩愈没有以情为恶,而李翱以情为恶;韩愈认为“七情”合乎中道才是“圣人”,而李翱却认为“圣人”在于摆脱的束缚。
韩愈所追求的是仁义本性,而李翱却把“清净”本性看成是仁义道德的基础。显然,李翱的人性论是受了佛教人性论的影响。他把佛老的禁欲主义引进了儒家的人性论,其目的是叫人们去掉“嗜欲爱憎之心”,使“视听言行,循礼而动”(同上),加强地主阶级对人民的统治。李翱讲的人性,同样是地主阶级的人性。他认为人生来都具有善性,并且把从人性中排除掉,更加暴露了他的人性论的唯心主义的实质。
李翱一则讲性善情恶;一则又讲“情由性而生”,性与情的关系是“情不自性,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由性而生的情何以为恶?这就陷入了自相矛盾。到宋代道学将人性分作天地之性(或曰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天地之性纯善,气质之性有善有恶,这个矛盾算是在形式上解决了。
李翱的“情有善有不善,而性无不善”,也就演变为宋代道学的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天地之性无不善。宋代道学又吸收了李翱性善情恶的思想,提出了“存理去欲”的主张。“存理去欲”与灭情复性是一脉相承的。可见,宋代道学的人性论是直接继承了李翱的思想的。
怎样才能恢复“善”的本性?李翱提出了“不动心”的修养方法。他所谓“圣人者寂然不动”,是说“心”不受外物和的诱惑,永远保持“清明”的境地。李翱认为,要做到这一点须经过两个步骤。第一步是,“心”什么都不想,所谓“弗虑弗思,情则不生”(《复性书》中),就是说,心进入一种虚静的状态。
他认为,这种“静”的状态是对“动”说的,有动有静,仍没有摆脱“情”的影响。第二步是,连“什么都不想”也都不要想,即连“虚静”的状态都不要追求,所谓“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就是说,心进入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即“寂然不动”的境界。他认为这种境界,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诚”或“至诚”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不再发作,“善”的本性便恢复了。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就是“圣人”。
他还认为,在这种境界中的人并不是不同外物接触,不是不闻,而是说虽有见闻,却不被见闻动其心。这就是《大学》中所说的“格物”和“致知”。他说:“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这是说,心无,自然能辨别是非,虽同外物打交道,却不受外物的影响,这就是最高的智慧。他还认为,在这种境界中的人,也不是说没有喜怒哀乐的情感了,而是说无心于喜怒,喜时不感到是喜,怒时不感到是怒,虽有喜怒,却同喜怒没有发作一样。他认为这就是《中庸》中所说的“中和”境界。总之,有了这种境界,就可以“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成了宇宙的主人。
李翱虚构的这种修养方法,显然是受了佛教唯心主义,特别是禅宗的“无念为宗”说的影响。李翱认为,人有了这种精神境界,就能从死亡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不去追求来生了。
李翱这里宣扬的“不动心”的修养方法,是彻头彻尾的主观唯心主义的胡说。他所追求的“心”,不仅不依赖耳目见闻,而且无思无虑,不受情感和外物的任何影响,可是它又“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广大清明,昭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样的心,实际上并不存在,完全是虚构的东西。这样的心,根本就不反映外物(“不应于物”),它对事物的认识,所谓“致知”,只能是先验的东西。李翱把这样的心看成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说它能范围天地,化育万物,支配自然界,这是鼓吹唯心主义。他所说的“寂然不动”的“心”,是个人的“心”,指个人修养的最高的精神境界。
他的唯心主义又具有主观唯心主义的特色。他的“不动心”说,不仅排斥了感觉经验,而且排除了理性思维,这又是鼓吹神秘的直觉主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