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瞟了一眼胤禩,见他正满面春风地安抚着董安国,倒叫胤禛难以再继续板着面孔,否则便像是扫了胤禩的颜面一般。
胤祥觉察出胤禛眉间有些不耐,稍一想,已知缘由,便出言打了个圆场道:“我说老董,若是想挣回你的顶子,依着我看,咱们几个阿哥再说都没用,还得看你实打实的功劳。我若是你,此刻倒不该在这里单凭着一张嘴请罪,上大堤去,堤在你在,才是真章!”
胤禩眼睛一跳,忙向胤禛望去,神色中带着些歉然,道:“四哥是坐纛的,还是四哥拿个章程。”
胤禛淡然一笑,环顾了一番道:“皇上在我等兄弟前来之时已有圣命,只看不说,切勿掣肘。说到底,就是观风而已。几位大人久历河务,皇上自然是信得过的,而今水情告急,皇上的旨意我宣了,诸位准备怎么做,自行拿主意便是。”
于成龙听了,心下不免有些激荡,康熙体恤臣子之意,这几句话间便竟显无遗,当下抱拳南向道:“臣等敢不尽心用命以报皇上厚恩?”缓缓回顾他人,又道:“董大人,成龙立时便与你同去堤上,水患一日不除,成龙这身老骨头就一日钉在上面!”
胤禛颇有些震动,于成龙时年已至花甲,本来背有些佝偻,发辫稀疏而银丝过半,但此言说出,腰也挺直了,满面的坚毅,竟是一分老态不见。胤禛立起身来,温言道:“于大人言重了。您如今是河督,职在河督衙门,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去堤上却是不必,自有人尽心效力。况且……。”
胤禛转向董安国,神情中带了些肃然,道:“董大人,你可曾想过,为何今日水患至此?”董安国面色更红,却支吾说不出一二。胤禛冷冷道:“若不是董大人刚愎自用,逆水性而行,滥筑拦水坝,致使黄水倒灌,清口淤塞,而下流不通,上流溃决,何至今日之局面?如今虽再筑水坝,说到根上,却是事态紧急从权罢了。若要真的治水,你倒该好生斟酌着法子。”
董安国诺诺称是,躬着身子不敢再发一言。于成龙鄙夷地瞧了董安国一眼,原本自己那一番话就是要激他一起上堤督促河工,好歹也能赎罪报效,可这人就是不发一辞,明显是见了黄水肆虐,生怕上堤被大水冲丢了性命,顶子掉了,日后总还能有机会再安上。于成龙一拱手,对胤禛道:“四阿哥所言极是。目下里修的这堤,实是迫不得已,甚至可谓饮鸩止渴之举。黄水较淮水高数尺,倾泻而下,岂是长久堵得住的?只待水患稍解,便当拆了拦水坝,浚清河道,引黄水入原入海口是正题。”
这话映在胤禩耳中却是十分不受用,筑堤也是自己的主张,怎么就成了饮鸩止渴?只是胤禩向来深沉,此刻便只浅浅一笑,道:“于大人见识卓逸,不愧朝野之间都道于大人是当世河神。”
于成龙闻言肃然道:“八阿哥说笑了。论治河臣逊于靳辅,更而况,如今治水之得,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皇上的圣断?臣焉敢居功?”
胤禩本就存有两层心思,一是借机向于成龙示好;其二若是于成龙不识相,而又真的坦然受了河神的名号,只要他放出风来,御史那儿便有了弹劾的由头。不想于成龙竟是硬邦邦地堵了回来,倒教胤禩心中堵得紧,脸色也沉了下来。
胤禛见状便岔开了话题,看向漕运总督桑额道:“桑大人怎么还未去迎驾?”桑额似乎正一脑门的官司,对胤禛突然的发问有些措手不及,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才道:“奴才原本早打算去迎驾的,只是到了淮阴,却是走不得了。个中详情,咳,施大人,你来说说如何?”
施世纶坐在左首末座,此时对着几位阿哥一拱手,道:“卑职淮应道施世纶。”听到这名字,胤祥、胤祯两人嘴角都露出一丝笑意,施世纶“十不全”的名声早就誉满京华,瞧着眼前这位的模样,果然没辜负这称号。胤禛微微一笑,道:“淮应道,桑额未曾迎驾与你有关?”施世纶不慌不忙,道:“回四阿哥的话,制台点了职道的名,是因为职道扣了漕运的粮船。”此言一出,语惊四座,饶是胤禛也皱紧了眉头,怨不得桑额停在了此处,只怕若不是念着施家在康熙心中的分量,就算是请下王命旗牌斩了施世纶也未尝不可。
胤禛倒吸了一口凉气,口气变得极为慎重,道:“淮应道,你可知擅截漕粮是什么罪过?”
施世纶颜色不改,只是从袖笼之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起身送到胤禛面前,道:“职道请四阿哥看看这个。”
胤禛接过,展开一看,布包之内有些米糠,甚至还有一些草根、树皮之类,胤禛心头一沉,问道:“这是?”施世纶语气分外沉重,道:“这是职道辖内数县百姓日日所食之物。”
“什么?”胤禛陡然立起身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是满脸异色。如今的康熙盛世,朝野早就认知,普天之下,居然还有子民食用这些在皇子们看来连猪都不吃的东西?
施世纶一撩袍褂,跪倒,声音之中已带了些哽咽,道:“诸位阿哥,诸位大人,府道仓中已是无粮可放,若是不截下漕粮舍粥,怕是就要饿死人了。”桑额也叹了口气,道:“本来快马赶去迎驾,却被中途拦了下来,生生被这事弄得脑仁子疼。诸位,不怕笑,桑额昨儿看了那些灾民,再瞅了这布包,眼泪都落了下来,别看咱是侍卫里放出来的,流血流汗从来不怵,可看了这些,眼窝子却浅了。”
胤禛这才知道为什么桑额放过了施世纶,敢情这位老侍卫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淮应道,具体情形如何?”
施世纶垂头答道:“因七府县被淹,致使地方米价高昂,及至平日数百倍,百姓除豪富之族外,皆生计困难,道府县施粥月余,已无余粮,不得不截流漕粮已解困境。”
“可曾报于江苏巡抚宋荦、两江总督张鹏翮?”胤禛复又问道。
“职道已报了上去,只是抚台、制台赶着迎驾,早早都去了苏州。”施世纶犹豫了一下,回道。
胤禛颔首道:“这就是了。虽说你临机而断也算妥当,却并不合规矩,这么大的事理应请旨才是。”
回头看了一眼胤禩,停顿了一刻,胤禛又对着胤祥、胤祯道:“十三弟、十四弟,约摸要辛苦你们一次,去皇阿玛那里求下旨意来。”顺手把施世纶带来的布包也塞给了胤祥,道:“把这个也带上。记得呈给皇阿玛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