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68章

“听说了吗?”诺伊斯将刚看过的晨报折起, 搁在了桌角:“英诺森向皇家法院自首了。”

他坐在会馆五层的办公室中,窗外街道上是流动的花车游/行队伍,市民们抛洒的鲜花布满了整条街道, 甚至有零星几片花瓣顺着风飘进五楼的窗口。

“就是昨晚的事。”坐在他对面的修斯顿平静地说, “我特地去了卢浮宫打探消息, 狂欢节过后, 对他的审判就要开始。他的罪行累积起来, 至少要判三十年监/禁,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没有翻盘的可能?”诺伊斯思考了一下,“我记得之前他的诬告陷害罪判了三年, 他还不是有恃无恐?”

“性质不同,这一次无望缓刑, 更遑论拿金钱赎罪, 你可以安心。”

诺伊斯嘲讽般地轻笑一声。

“这个结果无法令你满意, 是不是?”

“满意?”他抬眼,露出诡异的微笑:“就算让我将他剥皮削骨, 我也不会满足……不过,暂且到此为止吧,复仇总不能太过火,否则会搅扰到我现在安宁的生活。”

修斯顿将手中瓷杯转了半个圈:“那天,特蕾西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你是指……”

“你追上去了吧?” 他问, “我听阿尔纳说了。”

“我只是截住她说了几句话, 没有跟她一起去见英诺森。”诺伊斯耸了耸肩, “你如果好奇, 何不自己去问?”

修斯顿默然, 他看向窗外热闹的狂欢景象,市民们穿着鲜艳的衣服、手捧缤纷的花朵夹道而行, 中间是绵延不绝的华美彩车队伍,整条街上的人如一条斑斓长河向前流动,这让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罗马的那场狂欢节。

“罢了。”他说,“她好不容易高兴几天,先不要提这件事了。”

诺伊斯也转头望着窗外,今天是巴黎举行狂欢节的日子,游/行的队伍清晨从凯旋门出发,经香榭丽舍大道向东,路过协和广场及卢浮宫,由西岱岛越过塞纳河,一直走到卢森堡公园为止。在卢森堡公园及协和广场两处,都会举行一整天的狂欢庆典,这样的庆祝活动在巴黎屡见不鲜,他没什么兴致参与。倒是特蕾西与维诺一大早就去了凯旋门,丢下他跟修斯顿,冷冷清清地在这里喝咖啡。

“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狂欢节?”他问。

“晚上我陪她参加庆典。”修斯顿笑了笑,“白天他们约了克罗尼,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诺伊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如果你想乔装改扮,倒是可以来找我。”

“那倒不必。”修斯顿注视着他的脸:“你原本的相貌是怎样的?”

“和现在一样帅。”他喝了一口咖啡。

“如今你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为何不恢复原来的模样?”

诺伊斯轻轻挑眉:“你是认真的?你可别忘了,我的脸遭过烧伤,若是除去这层皮相,我的本来面目是十分丑陋的。”

“烧伤可以用易容术遮掩。”他说,“总比完全换一张脸要自然。”

诺伊斯笑出了声:“得了吧,我怕你们看不惯,这张脸也挺好,我不想换。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在理,遮掩烧伤比更改容貌自然得多,也简单得多,我现在每天早上光是易容,就要花至少四十分钟的时间。”

“比化妆还要磨蹭。”

“没错。我记得,当年奥尔菲娜化妆快的时候也就一刻钟。”

修斯顿闻言,沉默了半晌。

“怎么?”诺伊斯笑了一下,“别这副表情,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不是禁忌。我虽然专情,却不像你当年那样神经质,成天要死不活的。毕竟都过去二十年了。”

修斯顿轻咳一声:“我一直想问,奥尔菲娜当年……没有疑心过你的死因吗?”

“她怀疑过。”诺伊斯说,“我刚回巴黎那阵子,曾用尽各种方法探听有关她的消息。她曾经打算将我的尸体从火葬场运出来,只是被她的父亲阻止了。”

“如果她活着,我相信她一定会设法查清事情真相,来拯救我。”他从桌上捡起一枚偶然飘进窗内的白色花瓣,放在掌心,语声变得很低,“只可惜……”

窗口一阵风卷过,他下意识地握起手,那片细小的花瓣却还是从他的指间溜走了。

——

经过协和广场,再走上一段路,远远地就能望见卢浮宫。特蕾西从彩车游/行队伍中偷偷跑出来,站在街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装,然后慢慢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在卢浮宫大门前的街道上,她果然看见了克罗尼,他正站在一辆华丽彩车的旁侧,向侍者说着什么。侍者瞥见特蕾西走过来,朝她微微鞠了一躬,克罗尼随之回头。

他一看见她就笑出了声。

特蕾西:“你干嘛?”

“你身上这都是什么?”克罗尼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花瓣……和彩色碎纸?”

“这不是很寻常吗?”特蕾西笑了,“难不成你没参与过狂欢节?”

“我向来都是在车子里。”他抿唇一笑,“像吉祥物一般被供着,从不下车,自然不会被人洒一身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天你就不要坐车了。”特蕾西围着他的彩车绕了一圈儿,“这辆车倒是挺好看的,留着明天用。”

克罗尼回头对侍者说:“车子先搁在这儿吧,我直接跟她去。”

侍者迟疑了一下:“但是您的安全……”

“让侍卫远远跟着就好,没事的。”他笑着摆了摆手,向街道走去。

他跟特蕾西向着主街的方向而去,直到他们混入狂欢的队伍之中,便装的皇室亲卫才悄然跟上来。

“维诺呢?”克罗尼问。话音刚落,一束紫丁香花球落到了他怀里,他匆忙双手接住,向四周看了看,队伍中混乱一片,放眼望去都是变装和面具,很少有人以真面目示人,他竟然没能分辨出抛花的人是谁。

“我们走散了。”特蕾西耸了耸肩,替他将这束花别在了胸前的纽扣上:“他今天扮成了一个海盗,大受欢迎,抢着去看他的人络绎不绝,我实在挤不过。不过没关系,我们约好了中午在卢森堡公园见面。”

克罗尼不知所措地用手轻托一下小花,怕它掉下来,这时又有一捧花瓣落在了他的头顶,罪魁祸首很快缩回了车窗里,他仍然没能看到对方的脸。

特蕾西笑:“你明明没有乔装,也还是很受欢迎嘛。”

“你可别得意太早。”克罗尼正说着,特蕾西的身上果然就被人洒了一捧彩色碎纸,其中还混合着蔷薇花瓣。

她甩了甩头,碎纸像下雨似的落下来。

“今年大家怎么这么热情。”她愁眉苦脸地抬起袖子,看了看粘在其上的纸屑。

克罗尼轻笑,这时他们走在里沃利路上,一直向前就是帕尔默宅所在的街区,他问:“你打算何时收回那栋房子?”

“再等等,等事情尘埃落定。”特蕾西神色一顿,“说起来,维诺现在已经是一位公爵,我可一点都看不出。”

“多亏有你,他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克罗尼伸出手,替她摘下几片挂在头发上的碎纸。

特蕾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他笑了笑。

特蕾西垂眸低笑:“我说一件事,你别介意。”

“你说吧。”

特蕾西抬眼看向他:“你就是Mars的现任首领吧?”

克罗尼怔住了,脚下仍然机械地向前走着,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为什么这么说?”

“当初埃尔维斯与情报屋为敌,我想这或许是他个人的决定,Mars的领袖未必首肯,于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给巴黎Mars总部去了一封信。”她说,“原本没抱任何希望,但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总部来信阻止埃尔维斯,完全站在了我这边,没有提出任何严苛的条件,我当时就觉得一头雾水。”

他轻咳一声:“就凭这个?”

“我听维诺说,你们四处寻找我的那段时间,你身边总会出现几位高手,一看就不是亲卫,倒像是道上混的人。”特蕾西瞥了他一眼,“皇子殿下怎么会认识这么多□□的人?”

“然后呢?”

“我对Mars的发展轨迹也有所了解。”她说,“数年前,Mars前任领袖死于巴黎,死因众说纷纭,有说是病死,有说是被巴黎警方围剿而死。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情报显示,是你策划了那次围剿,而你当时年仅十四岁。”

“这种情报可不是人人都能知道的。”

“毕竟我们是波波洛情报屋。”特蕾西笑了一下,“自那之后,Mars易主,就连埃尔维斯这样的组织骨干也没有见过新任领袖。而且Mars的发展重心从罗马转移到了巴黎,可想而知,这位新领袖不便长久离开巴黎,也不想让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他很可能是巴黎有名望的贵族。”

她说:“住在巴黎、身份尊贵,并且有理由向我提供帮助的神秘人士,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原本我也怀疑过诺伊斯,但我想,凭他的力量还不足以驾驭整个Mars。Mars成立多年,体系庞杂,唯有依靠皇室雄厚的财力物力才能成功接手压制,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你的手段。”

克罗尼终于笑了:“即便如此,你又怎么能确定呢?”

“多方搜集情报。”她笑着说,“我还跟埃尔维斯探讨过这件事,最终我们一致认为那个首领就是你。”

克罗尼看着她:“其实……我也没想瞒着你这件事,只是不知怎么开口。”

“无所谓,我也不会说出去。”

“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他说。

“什么?”

“父皇已经决定……”他微笑了一下,“要将皇位传给我哥哥。”

特蕾西愣了半晌:“传给你那个……个性轻浮的二哥吗?”

克罗尼忍不住苦笑:“他也是你二哥,而且,他的个性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糕。”

“我听说他是个花花公子。”

克罗尼清了清嗓子:“不,他只是看起来浮夸了一点,实际上是个好人,头脑聪明,做事也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他下个月就回国了,你到时可以见见他,我前段时间给他去信说找到了你,他似乎很高兴呢。”

“我不见。”特蕾西加快脚步向前走。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越过了西岱岛,快到卢森堡公园了,克罗尼追上她:“就算你不见,他也会找上门来,他就是这种性格。”

特蕾西蹙眉思索了片刻,半晌又舒展双眉:“罢了,这是个好消息,所以让我牺牲一下也无所谓。”

“好消息?”克罗尼笑着看她。

“你可以过得轻松一点,当然是好消息。”特蕾西说:“你原本就不该沾上这种麻烦事。”

“可是这样一来,他就辛苦了。”

“我可管不着。”特蕾西一摊手:“你才是我的孪生兄弟,我管他做什么?”

克罗尼笑了半晌,周围狂欢的人群仍然喧嚣不已,眼看就要到举行庆典的地方,他将手伸到衣袋中,拿出一枚系着银链的十字架,交给特蕾西:“这个给你。”

特蕾西接过看了看:“这难道是……”

“你出生不久时,母亲送给你的。”他说,“我有个一模一样的。”

“就是英诺森提到过的……”

“没错。”克罗尼的目光变得沉重,“是他昨天交给我的。”

“你难道跟他说了什么,所以他才会去自首?”

克罗尼眸光微敛,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他自己来找我,把这东西交给我之后,他就去了皇家法院。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特蕾西怔了一下: “是什么?”

“他一直把你当成妹妹,从没有想过害你。”他说,“还有,他之所以认罪不是因为丧失信仰,而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已经没什么牵挂了。”

——

广场上举行的烟火庆典结束之后,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钟,比起白天的喧闹,街市上寂静了许多,暖融融的街灯为晚归的行人照亮道路,偶尔有马车载着醉酒的乘客疾驰而过。

特蕾西在外面玩了一天,累得有点精神恍惚,却还是想在街市上走走,修斯顿跟在她身侧。他们走在滨河路上,街市的灯火在河面映出一片暖黄色的荧光,她停下脚步趴在栏杆上,往河面上望了望。

“还在想英诺森吗?”修斯顿等了半晌,问。

“他就像个幽灵似的,一直在我眼前晃。”

“我也一样。”他说。

狂欢节热闹的景象与英诺森即将面临的凄凉晚景,有一种鲜明的比较,这个人曾是他的朋友,后来则是他最为深恶痛绝的仇敌,当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很难不去琢磨。

“是我抛弃了他。”长久的沉默之后,特蕾西说:“到最后,我已经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正义,只是为了别的什么人而抛弃了他。”

她离开临河的栏杆,继续向前走,“也许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会一辈子扎在我的心上。”

修斯顿攥了攥拳,跟上她的脚步。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特蕾西看着他。

“即使他罪有应得,也不该毁在我的手上。”修斯顿垂睫,“但很不巧,只有我能毁掉他,我不得不去做。所以,我的选择会跟你一样。”

特蕾西怔了片刻,“……你明白?”

“当然。”他说,“你的想法,我一直都非常明白。”

特蕾西看着他。

“你不必对我说明什么。”修斯顿笑了一下,“你的感受我全都明白,无论你是否相信。”

她眨了眨眼睛,修斯顿微笑着轻轻拍拍她的手臂。

“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忘掉吧。”特蕾西低头,“若无意外,我今后不会再提起这个人了。”

修斯顿点了点头。即便她心上扎了根刺,他也有信心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帮她消融化解。

他们背对协和广场而行,午夜前的最后一阵烟火在此时亮起,听到爆裂声,特蕾西回过头,恰好看到绽开的绚丽烟花。

“我在罗马最初找到你的时候,天空中也是这种景色。”修斯顿说,“那时你回头了,却没有看见我。”

特蕾西怔然半晌。

“不光是这件事,仔细想想,我好像亏欠你很多呢。”她最终笑了笑,“以后再慢慢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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