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惦记着朱棣那句三日后到仁寿宫的话,这一天张越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吃完早饭,正预备出门赶往皇宫,可才一出院子便有一个小丫头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说是宫中派了人过来。满心疑惑的他赶到前头,结果恰是发现一张老面孔。
“小张大人,咱们可是又见面了。咱家如今已经兼了提督东厂的差事,这传旨的勾当以后恐怕是做不成了,所以今儿个恐怕是最后一次来传话。”人逢喜事精神爽,陆丰终于熬出了头,这会儿自是眉开眼笑。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越,他便提醒说,“皇上今儿个不在仁寿宫见你,所以着我过来知会你一声。别穿官服,随便找一件能骑马的衣服就成。”
骑马?今天这是去哪?
张越没指望能从陆丰这个阉人口中套出什么话来,一路回去换衣裳的时候少不得思量了开来。因此,灵犀和琥珀忙着在箱子里头翻找的时候,他便吩咐道:“不要只顾着找那些绸缎之类的,我记得当初为了方便和老彭一起习武,特意做了一件宝蓝色的云绢箭袖,把那件找出来,然后拿一双鹿皮靴子就好。秋痕,你把我当初练武时用过的长剑和弓箭找出来。”
这几句话把三个丫头唬了一跳,可看看张越闲适的模样,又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当下只好一桩桩照办。等到张越利索地穿好了那件箭袖,秋痕把长剑和弓箭捧了过来,又忍不住问道:“少爷,你不是要进宫面圣么,这怎么瞧着像是要去打仗?”
“有备无患而已。”张越接过长剑往腰中一配,又接过了那把柘木弓,因笑道,“放心,皇上不是一时兴起打算去微服打猎,就是准备去京营看看,我总得预备齐全了。否则皇上若是到时随手给我一把一石两石的强弓,那时候拉不开就丢脸了。放心,等我回来。”
那边厢陆丰在瑞庆堂中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张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原本到了嘴边的埋怨却化成了一声惊叹:“小张大人,咱家可是一个字没说,你怎么知道皇上今儿个预备出城去京营,顺道去狩猎?”
张越笑而不答,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便犹如水面上的一个小水花,须臾就没了踪影。他跟着陆丰在北京城里绕了一大圈,足足花了两刻钟方才到了地头,随即竟发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朱棣身边簇拥着三四十个健硕汉子,袁方赫然就在随行之列。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另两张熟识的面孔——那竟是姐夫孟俊和二堂叔张輗!而在张輗身边,另一个三十出头的瘦高个则是穿着玫瑰紫富贵满堂纹样的锦袍,身披紫貂皮大氅,眼睛一直在他身上瞟。
见张越要上前行礼,朱棣便摆了摆手:“既然都是微服,就不用多礼了。你倒是乖觉,竟换了这么一身衣裳,可是陆丰对你说了这趟是狩猎?”
话音刚落,那个三十出头的锦袍人便笑道:“父亲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他们一同去青州杀过人,又一起去江南办过事,小陆子提个醒也是正常的。既然人都到了,不如走吧?”
“赵……三公子您这可是冤枉了小的!”虽说看见朱棣笑呵呵的并未动气,但陆丰哪里肯不明不白背上一个泄露风声的罪名,连忙解释道,“老爷,小的去张公子那儿传信的时候,只是说让他随便换一件能骑马的衣裳,别的什么都没说。只是等他换上这一身出来的时候,小的一时惊叹才说漏了嘴……”
“好了好了,他向来机敏得很,朕还不知道他?”朱棣没好气地一挥马鞭,随即对张越一努嘴道,“既然有了预备就最好,其他人你都认得,这是朕的老三,要行礼等回去之后再说。老三,别没事情尽挑人刺,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走吧!”
因看见那瘦高个穿着一件紫貂皮大氅,面貌又和朱棣有几分相似,因此张越早就猜出了那大约是赵王。但猜测归猜测,觉察到朱棣对朱高燧说话的语气中油然流露出一种父亲对儿子的亲昵,竟不像平日做派,他心中大是惊讶,等众人全都扬鞭纵马飞奔之后方才醒觉过来,连忙打马跟上。他沿途留心了一下,见各处路口等要紧地方都有身着便服的彪形大汉,便知道袁方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早就有所布置,毕竟,皇帝微服出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北京的冬天向来寒冷,因此自从腊月开始,仍在各处营建的就只有从天下征发来的囚徒,工匠和其他徭役人等便是换班轮休。那些从江南之地被抽调出来充实北京的富户也没能逃脱徭役征发,每家必有人充役,于是此时出城缓行的时候,张越就看到城墙处正有好些人顶着凛冽寒风奋力劳作,一分神却没注意到前头有人放慢了马速,正好和自己策马并行。
“我家老二曾经收容了一房家人,当家的那位是杂犯死罪的囚徒,大冷天的还得砌城墙,他拿了几千贯钱这才赎出来的。张越,听说这一家人和你有些渊源,可是当真?”
张越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人乃是赵王朱高燧。三位皇子中,他只见过太子朱高炽一次,虽说没看出什么,但结合他所知的历史,那恰是一位扮猪吃老虎的主儿。而汉王朱高煦则是只学到了和朱棣一样的暴躁易怒,皇帝老子看人看事的冷静透彻却没学到。至于今天第一次打交道的朱高燧,他更是不想和对方有什么牵扯。
尽管还记着在大相国寺中和那一家三口的话别,还记得那次孟敏一时好心救人,但张越更明白这一家三口已经进了王府。一进侯门深似海,进了王府就更不用说。他不理会他们,他们兴许还能够太太平平地活着;他若是理会了他们,那这一家三口将来的死活就很难说了。
于是他便有意装起了糊涂:“三公子恕罪,您这说的是……”
朱高燧微微皱了皱眉,旋即便笑呵呵地说:“贵人多忘事,你不记得也不奇怪。那一家人如今好得很,那个当娘的虽说生了一个小子没养住,但我家老二也正好添了一个男孩,于是就用了她作奶娘,至于那个改名叫翠墨的丫头则是让我家老二送去了给孟家四姑娘。孟贤毕竟跟了我那么多年,如今他丧妻之后家里下人又多有不省心,我总得助他一把。”
说完这话,朱高燧便笑呵呵地一挥马鞭,追上了前头已经去远了的朱棣一行,而满心吃惊的张越也只是留在原地片刻,这才狠狠地一鞭抽在马股上。朱高燧能够在朱棣眼皮子底下和他说这种话,自然不怕他去告状。事实上,连那样罪证确凿的汉王朱高煦他都奈何不得,更何况是早早收敛了某些本性,学得无比精乖的赵王朱高燧?
更可虑的是始终放不下的孟贤,这一位难道就不知道什么是自寻死路么?
既然说了是顺便狩猎,一行人自然是直扑京营。到了门前,袁方拿出锦衣卫关防亲自前去交涉,门前的守军自是乖觉,立刻就去通报了安远侯柳升。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柳升便带着几个亲随出来,等看清被重重护卫簇拥在当中的朱棣时,他顿时吓了一跳,连忙疾步冲上前来,却是不敢贸贸然行礼。
“怎么,你也要学周亚夫的细柳营么?”
柳升勇猛粗疏,但若是百粗无一细,他也不可能在靖难之役之后从左军都督佥事一路扶摇直上,由伯爵而侯爵。行过军礼之后,他便笑呵呵地说:“别说是军营,这天下都是皇上您的,要想去什么地方去不得?只不过若是您早说,臣一早就会齐了所有人操练,也让您看看我大明的强军如今有什么长进!”
“你既然这么说,想必是颇有成算。”朱棣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狩猎,兴致大动,“今天来的有文有武,你既然夸下了海口,也该让大家看看你究竟练出了什么兵。”
“不是我练出了什么兵,而是臣按照皇上的法子练出了什么兵。”柳升看了一眼皇帝身后,勉强找出了一个算是文官的张越,目光却不禁在那身云绢箭袖上头转了好几圈,心中甭提多纳闷了,但紧跟着就把这些思量先丢到了一边,“皇上先头说过,神机营所持火器一定要好生改进,其战阵之法也得细细琢磨。臣天天撵在军器局那些人后头让他们改进火铳,最近总算是有了几款新玩意,而且神机营的操练也比以往强多了。”
听了这番话,不但其他人个个兴致勃勃,就连张越也是起了好奇之心。他当然知道这时候的大明由于有一个爱打仗的皇帝朱棣,因此在用兵上头毫不手软——虽说人道是穷兵黩武,但后期的矫枉过正在他看来却更不足取——他实在很想知道,神机营究竟有什么好东西,有什么好战法。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在转头打量了一圈之后,却指了他和袁方。
“张越和袁方带两个锦衣卫随朕去神机营看看,老三带其他人去打猎,中午朕要看看你们的收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