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五月

宇文泰西归关中,裴果则留在了洛阳。

恰元信自戕,天子元修便给裴果添了个直阁将军的实职,余如故。这般一来,裴果乃得时时伴侍元修身边,说得好听些,他这叫方便居间联络;说得不好听些,元修一举一动全为裴果掌握,更源源不断报去长安,元修则浑然不疑。

不久,关中又适时送来了第二批“贡品”。

钱粮在手,元修大喜之余,召来心腹好是一番嘱咐。当下先对外宣称天子有心南征逆梁,随即大肆招兵买马,屯粮聚辎,搞得如火如荼---南自洛水,北抵邙山,军营连绵数十里;大河两岸,河桥北中,无不增兵加固。

到五月里,朝廷突然又重启调查永宁寺塔一案。天子元修金口一开,一锤定音---令司空公、京畿北面大都督斛斯椿与御史中尉元仲景集结人手,全城大索,哪怕只是丁点蛛丝马迹,必一查到底!

近来皇党动作频频,偏偏晋阳那里高王却是全然无动于衷,高欢一党本就已作忐忑不安,此诏一出,***变。

五月十九,孙腾、司马子如与刘贵三个借故出巡大河,随即人踪全无,再未归洛。

是夜,杨愔携家眷买通城守,开外郭门潜逃无踪。

五月二十,温子升以身体抱恙为由,请以辞归故里。元修当场允准,并无半点挽留。

五月二十一,元仲景当殿奏告,谓查勘无误,永宁寺塔一案主谋实为孙腾几个云云。天子震怒,令严惩同党。于是三日之内,洛阳城内揪出七十余家,泰半族诛;朝堂上也有数十个官员获罪,处斩刑的俨然过半。大伙儿心知肚明,所谓“同党”,不外乎就是高欢一党罢了。

一时之间,洛阳城里高党尽消,元修自谓肘掣全除,说不得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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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六,天子特使至荆州穰城(今河南省邓州市),赐密诏予荆州刺史辛纂,大抵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望辛纂忠于朝廷。辛纂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一回头,又把密诏原封不动送了去晋阳给高欢看。

同日,徐州刺史斛律金也接到了天子特使带来的密诏。结果其子斛律光当场引弓,一箭就将那特使钉死在了堂上。斛律金哈哈大笑,遂将密诏投入火炉,化为一缕青烟。

五月二十八,天子元修诏令替换兖州刺史彭乐与豫州刺史侯景。使队拥着新任刺史前去上任,结果到了兖州地界,却被彭乐的兵马堵住,死活无法入境,最后只得悻悻而归。至于跑了去豫州的使队,六月初二那天傍晚还有人看见过他等的旗号,孰料到了第二天一早,整个使队突然踪迹全无,怎么找也找不到哪怕半丝片缕,俨然人间蒸发。有人去问侯景时,他两手一摊,一脸无辜:“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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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如今暂作了洛阳左军的驻地。城中军衙之内,小小的偏厅里棋枰摆就,左军大都督长孙稚执黑先行,而坐在对面与他弈战的,则正是今日轮休的直阁将军裴果。

长孙稚的棋力一向都在裴果之上,今日怕是有些心不在焉,堪堪才下得几十手,明显已作不敌。

裴果呵呵笑了起来,一扬眉道:“长孙公今儿个唤了裴果前来,固然是为了这手谈雅兴,却也不妨口谈一番呵。”

“孝宽知我也。”长孙稚豁然推开了棋枰,挥手间,从人一发退了出去。就听他说道:“北讨晋阳一事,譬如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可老朽这心里,却实在有些惶恐呵。”

裴果又笑:“长孙公的左军虽说人数最少,可裴果心知肚明,若论兵马之精锐,左军实为三军之冠也。既如此,长孙公作何惶恐?”

目下司隶之地已集结了超过十万大军,除开羽林虎贲等十二营宿卫军外,分别隶属于长孙稚的左军,斛斯椿的北军,以及元宝炬的右军。这其中以北军最为势大,浩浩五六万之众;再就是元宝炬的右军,虽说成军最晚,却得天子元修一力支持,近来运至洛阳的关中钱粮全为投入,于是短短三两个月之内,已得三万余人马。

至于长孙稚的左军,迄今不过一万出头罢了---究其原因,一是成军之初,依着天子元修的意思,左军本该从北军里调拨一部人马为基,斛斯椿明里唯诺,暗地里却是百般刁难,到得最后,只答应了区区三千之数。长孙稚并不以为忤,笑着同意下来,然后他一转身就亲自跑了去营中挑人,一个个筛将过去,乃得三千精壮士卒。二就是长孙稚募兵时,明令只招收河南诸州抑或是关中籍人士,且唤来军中诸记室坐堂,以明辨人品,保证从军者须得是本分守纪之人,如此一来,左军的总人数自然就不容易上去。

裴果说完,长孙稚赫然翻了个白眼,声带愠意:“好你个裴孝宽,我当你是至交好友,无话不谈,你却在这里哼哼哈哈,搪塞于我!”

此言一出,裴果自是笑容收去,乃一拱手,正色道:“是裴果的不对。还请长孙公畅所欲言,若有要裴果作答处,裴果必据实相告,绝无半点敷衍。”

“这就对了嘛!”长孙稚重重点头,当时就凑近了过来,声音压得甚低:“宇文大行台他到底是个甚打算?难道他心里不知,此番仓促北讨,胜算极小?”

“如何不知?”裴果冷笑连连:“终是天子定要如此行事,黑獭又如何劝得动?”

“哎。。。”长孙稚摇着头道:“先前陛下尚是平阳王时,瞧来倒也贤达谦恭,从善如流,我还以为,大魏从此得了一位明君。。。”

长孙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裴果自然再没了什么顾忌,当下接口道:“方今天子实是不明情势,刚愎自用。裴果且把话撩在这里,此番北讨,必是一败涂地!”

嘶!长孙稚倒吸了一口凉气,颤声道:“设若如此,大行台作何又答应了陛下一同出兵?”

“我不好妄自猜度黑獭究竟会如何行事,可有一点,裴果可在此夸下海口。。。”裴果笑得诡秘:“黑獭绝不至眼睁睁看着关中因此遭殃,千万生民因此受累。”

长孙稚若有所思,双目中阴晴不定。片刻之后,他前倾的身体忽而往后斜倒,懒洋洋倚在案上,整个人变得松弛下来。一开口时,说得一句:“那么老朽这左军。。。孝宽可有计教我?”

果然聪明人一点就通,无需多言。

“四个字。”裴果嘿嘿一笑道:“自存为上也。”

长孙稚“嗯”了一声,一边点着头,一边似是在自语:“大魏社稷总要香火续存。。。此事,老朽责无旁贷呵。”

棋局已毕,裴果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却听身后长孙稚说道:“对了孝宽,大行台。。。大行台可是倾心于平原公主?”

裴果豁然转身,扑哧笑道:“怎么?长孙公也好打听这般风流韵事?”

“若真只是风流韵事那倒好了。”长孙稚喃喃道:“就怕其间藏有隐情。。。事涉皇家天颜,岂非取祸之道?”

“哦?”裴果皱起了眉头:“莫不是长孙公听到了甚风言风语?”

“并无实据,不过只是些许猜测罢了。”

“长孙公可否说得详细些?”

“不好说,不便说呵。。。”

“你倒是说呵你!”

“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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