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重威看见王婆留依时赶回镇海镖局,点了点头,笑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你怎么肯定我会回来?”王婆留很是惊诧狄重威对他信任有加。
“一个为三百两银子跑路的骗子,不用再混江湖了。在江湖,无论你混黑道还是白道,必须讲诚信,答应别人的事尽量做到。否则,不用混了,多大的本事也没用!”狄重威语重心长地对王婆留说。
“多谢前辈教诲,我明白了。”王婆留尽管不见得完全认同狄重威的说法,但他觉得狄重威的说法还有点道理。也许,做坏人也好,好人也罢,诚信始终是做人的底线吧?比如说,一个无恶不作的黑老大,也需要承诺需要打手跟班嘛,不讲诚信,谁跟你玩呀?
镇江府正堂沈冲的儿子沈大郎,最近收拾了一批货物进京,欲打点当朝权贵替他父亲沈冲谋求连任。沈大郎仗着乃尊的名堂,狐假虎威,巧取豪夺,成为镇江府屈指可数的几个新晋大富商之一,家有豪宅旺铺百间,良田千顷,丫环成群,奴仆成行。坊间传说他基本控制着淮扬一带的酿酒作坊、乐坊、勾拦茶馆、赌场饭店,每年入帐银子将近百万余两,可谓富可敌国,比之当朝首辅严嵩、徐阶之流的能臣强人,还能有更多的门路捞黑钱。
沈大郎很清楚他的父亲沈冲卸任后会导致什么后果,意味着淮扬官场、市场重新洗牌,意味着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将易手于人。为了维护他父亲和自己的利益,沈大郎不惜血本,收拾了一批金银财宝上京替他父亲打关节,同时顺道上京做几笔商业交易。他沿着运河水道进京,雇了漕帮几条大船,数十名漕帮水手般夫协助运输。船上堆塞满满的,盈箱满筐,都是一些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或是民间上贡朝庭的工艺精品,顾绣、苏绢、浙丝、江西陶瓷、两广名贵药材,琳琅满目,多不胜数。搞到漕帮的水手船夫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只能在船走廊上打天铺。睡着的人若不经意翻个身,还有可能掉到水中。同时又指派几十名家丁、护院武师在岸上看觅照应,一路跟着进京。
当然,沈大郎,绝不认为这些人手已经足够应付倭寇或者其他山头的强盗袭击,于是砸下重金,花了一万两银子请来镇江府镇海镖局狄重威镖头,另率三十余名保镖在陆路押运保护。水陆兼行,缓缓驶向京师。
沈大郎以为在他这样做足准备且拥有强悍的安全保卫措施的商旅已经不多了,能动他的小毛贼只怕没有,除非是代表国家意志拥有压倒一切力量的军队,才能让他吃些苦头。
尽管镇海镖局狄重威的镖队在江湖上威名赫赫,镖局里每个镖师都身怀绝技,但沈大郎依然对狄重威有些不放心,暗暗提防戒备。他只教狄重威率领镖队在中路保护,却让他的家丁、护院武师作开路先锋,打头阵。依他愚意,用自己人──放心。
一行人跟着漕船,浩浩荡荡沿着运河两岸官道逶迤而行。不知不觉已在路上有十日了。虽然一路上有不少来路不明的探子打马在前后窥探观察,指手画脚,但沈大郎还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船队安然渡过最危险的地段──长江,平安无事到达长江北岸,辗转进入山东一带地方,依然没有遇到倭寇的骚扰。
山东这段河道仍然有小队土匪盗贼出没,但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毛贼显而易见比江南的倭寇收敛多了,这些本土小毛贼根本无法对沈大郎这种武装到牙齿的大型商队构成威胁。沈大郎美滋滋地想:“列祖列宗积德,这一路我可以高枕无忧了,肯定能平平安安到达京师。”
又走半个多月,漕船到达山东徐州附近。只要过了黄河,商船将分毫不损直达京师。这日,船队进入微山湖一带水域。
时当晌午,正是打尖歇气,吃饭休息的时刻。那些武师尽管拥有铁打的身子,却长个不堪一击的胃袋。到了时辰不往胃里塞点东西进去,这些人就象病秧子一样只剩下半条命,一个个魂不守舍,有气无力。沈大郎觉得是时候请出灶神来慰劳一下众人的五脏庙了,于是站在船头张望。向西望去,视线尽力,隐隐约约有个码头。临山靠水,随地可见村庄、镇店、庵观、寺院等等诸般建筑物。沈大郎用手点指码头,对狄重威道:“你看西北角上有个人烟辐辏的码头,哪里必有酒店饭馆,咱们到哪里停歇一个时辰,吃完酒饭再走。”狄重威点头叫声:“好!”就把话传达下去,武师、水手们听说即将祭扫五脏庙,精神大振,使劲摇橹撑竿,船只箭一般向码头飞驶过去。
三条漕船前后靠近码头,水手抛了绳索上岸,扎束停当,便放下搭板让众人上岸去吃饭。
沈大郎挪动二百几十斤重的肥胖身子,气喘吁吁地艰难爬上一百多级的码头石阶。放眼望去,只见码头人流多如过江之鲫,各路客商在此卸货上货,蚂蚁一样的挑夫络绎往来不绝。此日正值墟市,大车小车满街都是,各式各样货物堆积如山。嘈杂人声胜如万鸟齐鸣,繁华热闹景象恍若天都帝京。沈大郎截下一个本地人模样的乡绅抱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市面居然这样繁华热闹,这里的饭店有什么特色土产,美味佳肴?”
乡绅看了沈大郎一眼,眼见沈大郎猪头、水桶腰、熊掌油脂手,晓得这厮是个美食行家,就起劲地向沈大郎介绍推荐当地美食:“咱这夏庄码头,连接运河的水道要冲,南来北上的货物都在这里云集、中转,市面热闹,店铺林立。若问这有什么好饭店,我建议你们去前头骡马街三水店去一趟,尝尝那里的人间美味──三水鱼、三水鸡、三水鸭。”
“怎么叫三水店?这店名也忒怪?”沈大郎听到三水店这个异样的名字,不免有些讶然。在南方人称谓中,三水是指鼻涕、唾液和小便,是个下作的称呼。
“哪里的东西好吃呀,我保证你看见三水鱼时哈俐直流,吃到嘴上时鼻涕直流,吃完之后感动得眼泪直流。呵呵!客官兜里若有闲钱,还可以吃花酒,尝一尝三水鸡。哪三水鸡名不虚传呀,祸水级的脸庞,妖精\水蛇腰肢,新剥鸡头凝脂如雪……呵呵,你想忍着不放水,只怕很难!”
“哦!原来是这样,有意思,我一定到三水店去一趟,见识一下。”沈大郎闻言手舞足蹈,一付跃跃欲试的样子。
说话间,水陆两路人马,都汇合在一起。大家簇拥着沈大郎,大摇大摆走到骡马街三水店中。众人刚到三水店门口,就听到饭店厨房内碗碟刀勺叮当作响,奏出一支色香味俱全的烹调饮食进行曲,引人唾涎欲滴,食指大动。
数十名漕帮水手,家丁、护院武师各几十名,还加上狄重威等三十余名保镖,上百号人涌进三水店,不免让人侧目而视,惊叹羡慕不已。三水店掌柜亲自出门拱袖相迎,跑堂垂手哈腰给众人指路引座。沈大郎一言不发,腆着胖大猪肚,昂首阔步走了进去。掌柜腾出十张桌子,才把这些人安排落座。沈大郎与三水店掌柜讲定价钱,每席酒菜三两银子,并指定做当地的特色佳肴──三水鱼、三水鸡、三水鸭。
沈大郎是主人,自然不屑跟奴才们混在一起吃饭。三水店掌柜特意在二楼安排一个雅座,让沈大郎和他的得力家人卜三、卜四等另开一道酒席在厢房里吃饭。狄重威寻思沈大郎可能会吃花酒,狎妓寻欢作乐,其他年纪大的镖师碍于颜面,不方便待在沈大郎身周,看王婆留是个少年,便叫他伺候沈大郎吃饭。
上百号人的饭菜,也不是顷刻之间能够做好办妥的。三水店的厨子掌勺们不免忙得团团转,煎炒烹炸,醋溜酱爆,烟火气味弥漫周遭,吱吱唧唧的烹调声亦不绝于耳。
等候厨房置办酒菜间隙,沈大郎自然觉得有些无聊,听见隔壁箫鼓笙歌,仙乐飘飘。歌姬们浅吟低唱,其声曼妙,婉转悠扬,令人听见心痒难骚。于是便招来掌柜道:“我要吃花酒,你去叫个知趣的妙人儿过来给我助兴,该要多少钱?还个价,吃完饭一齐结帐。”
掌柜闻言连忙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店里只有几个姑娘,今日都有客人了。实在再找不到姑娘了,请您原谅。”
“你到邻近酒家里看看,与我叫唤一个姑娘过来,陪我吃一顿饭,也不见得是件烦难的事吧。”沈大郎眉头一皱,脸呈怒色,好象不找个姑娘家陪他吃饭,这顿饭便吃不去一样。
掌柜吐吐舌头,点头哈腰道:“也行,我去问问,就来。”说完走了出去。
少顷,掌柜走来回复道:“间壁有个姑娘,却是个哑巴,不会唱曲子,只能弹弹古筝,或拨弦操琴,人物倒是十分标致,要不要请她过来?”
“标致就行,谁管她会不会唱曲,赶紧与我接她过来。”沈大郎摩拳擦掌笑道,这厮醉翁之意不在酒,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掌柜心领神会,笑咪咪出去叫人去了。
不多时,一个脸上可掐出水来的粉嫩少妇,袅袅婷婷走了进来。一阵兰麝薰人,异香使人魂荡。沈大郎两眼发直,盯着少妇看呆了。只见这个少妇乌黑青丝挽着一双发髻,翡翠金簪,滴水赤金坠子,藕荷色的彩衣,米白色的百褶裙,裙下微露窄窄的红色小蛮靴,真是如花似玉,千娇百媚。沈大郎贪婪地盯着少妇的脸看了又看,暗暗寻思道:“这门美貌的娘们,怎么沦落街头干倚门卖笑的营生,真是暴殄天物呀。可惜是个哑巴,不然,我非扔几百两银子收下她不可。”
少妇梨窝带笑对着沈大郎施了个万福,低头退到茶几旁,把琴搁在茶几上,偷看沈大郎一眼,眼见沈大郎目不转眼看着她,嫣然一笑,略略点头。轻挽翠袖,露出比白莲藕还雪白透玲的双腕,拨动琴弦,弹奏起来。
王婆留也不懂这宫、商、角、徵、羽五音,初时看那少妇素手灵动,穿梭飞舞。琴声柔和动听,宛如涓涓细流,缓缓流出山间,潺潺水声夹杂着鸟语蝉鸣,形成一片莺歌蝶舞的热闹声色。后来琴声渐渐如山洪暴发,汇成洪流,或如瀑布冲击石洞山谷,或如怒涛摧崩拍岸,或形成旋涡回响呜咽。弱音转为强音,渐露狰狞气象。然后虎啸龙吟之声,如万马奔腾而至;刮擦擦律动,若狂风骤雨而来。隐隐藏有风雷之声,透出冲天杀气。
一曲既终,沈大郎鼓掌叫好,对于突然转折变得凶险的琴声恍若不闻,一点感觉也没有。王婆留跟那少妇对视一眼,虽见少妇笑意盈盈,媚眼如风,活脱脱一只对人十二分温驯的小野猫,亲和可人,但他的内心仍然是感到惶恐不安,预感到这少妇来意不善。这仅是他作为一流战士所预感到的危机感觉,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他知道他这种感觉是正确的,他想提醒沈大郎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种无凭无据的臆想,沈大郎会相信吗?
“小子,你在想什么呀!”沈大郎看着王婆留跟那少妇媚来眼去,心里酸溜溜的,有种莫可名状的激动。
“爷,你别误会,我能想什么?填饱肚子再说,肚饿的时候,除了食物,还能想什么呀?”王婆留看见沈大郎气鼓鼓的样子,也有些焦急,顿时语无伦次。
“小子,人穷的时候别想女人,想也是白搭。大部分女人都是自私的、趋炎附势的可怜虫,如果有选择,她们不会有兴趣跟穷鬼过日子的。漂亮的女人只能属于我,跟我这种有钱人玩耍。”沈大郎说的也是大实话,以他的经验阅历来看,大部分女人都是贪图安逸、嫌贫爱富的贱人。
“爷,别叫我作小子行不行?”王婆留本想给沈大郎提醒一声注意安全,听见沈大郎叫他作小子,感到非常憋气,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你不是小子,难道你是姑娘?”
“呃,不是姑娘,是小子。”眼见沈大郎胡搅蛮缠,王婆留有点招架不住了。
“对呀,还是小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