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 阿萧撩起了车帘,“凤岐大人,你与那汉子十分相熟?”
“当年他犯了事, 先王要诛他九族, 是我劝饶了他。这些年他在洛阳, 替我打探了不少消息。”凤岐靠在马车上, 拢着衣领。几缕白发从风帽中垂了下来, 被风吹起。
“我总觉得他脸色发白,神色躲闪。”阿萧道。
“阿萧,你倒是会识人。”凤岐点了点头。
“怎么?凤岐大人, 你也这么觉得?”阿萧往前凑了凑,隔着帘子贴上来。
“我与长里打过多年交道, 他从未有过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这人最在乎什么我是清楚的。我问他家人的情况时, 他神色惊慌得更厉害。我方才就怀疑, 他恐怕是暴露了,他的家人或许已落在丰韫手里。”
“那你为何还要把密信交给他?”阿萧愣住了。
凤岐却从腰间又取出一封信来, 用火折子点了,将纸灰洒在风中。
“本来是想送这封信给赵图,既然怀疑长里暴露,就临时换了一封,”凤岐吹久了风, 不禁低声咳了一阵, 才又道:“阿萧, 重要的事, 一般总要提前策划两条路子才好。”
“人人都说凤岐大人有九条命, 却不知这并不是靠什么运气,而是您未雨绸缪。”阿萧钦佩又怜惜地说, 这个男人的细致入微,不知要耗去多少心血,“信上您写了什么?”
凤岐笑:“和赵图鸣鼓为信,放援军入大梁。送他黄金千两,世代封侯”
“离间?玄渊会不会信?”阿萧问。
“区区一封信玄渊未必会信,可在算上之前我对赵图女儿有医治之恩,和现在估计已经送到他家门口的千两黄金,这个节骨眼上,玄渊不敢大意。不论他信与不信,都不会再重用赵图。不用赵图,抵挡东面援军的统帅会换成彭席,此人性格鲁莽,一介勇夫,要比赵图好对付的多。”凤岐解释道。
“那魏谋和韩要如何对付?”阿萧来时只凭一时之勇,心中却没什么底,此刻听了凤岐的话,信心被燃起。
“魏谋负责攻城,须得智取。韩要护送粮草,猛攻拿下。”凤岐断然道。
二人赶至邯郸附近终于与纪国的援军回合,众人皆识得纪萧,见她一介女流,怀着身子却亲临沙场,顿时激起了一干兵将的斗志。
凤岐一路劳顿,浑身被风吹得冰凉。他才进帐休息,就听得小卒来报,说是抓到一个叫嚷着要见他的奴隶。
“奴隶?”凤岐不愿节外生枝,却也不舍得放弃一丝线索,便下令带进来。
须臾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年轻男子被拖了进来。凤岐披着裘衣,放下热茶打量着他。
阿虎一直没有忘记凤岐,然而今天才是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颜。
这样端雅清癯的男人真的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阿猫”么?阿虎想起旧日种种情形,热泪冲上眼眶。
凤岐一生遇人无数,当年和阿虎的那点交情不过是落难时的一段小插曲。阿虎既对他构不成威胁,也算不上可用之人,凤岐便早已将他抛在脑后。甚至当初为了保护阿虎而向陆长卿各种妥协和忍辱他也早就记不清了。所以陆长卿常道凤岐无情,也着实是因为他这种唯利是图的态度。
“你是何人?”凤岐淡淡道。
“国师,小人阿寅,是陛下身边的寺人。陛下与纪侯想借国师之力,里应外合,陛下佯怒将小人杖打四十贬为奴隶逐出城,实则是演了一出苦肉计,为了避开丰韫老贼的盘查!小人一路逃来,就是为了来见国师!”
“城内情况如何?”凤岐不动声色地问。
“城里兵马不足三百人!我出城前一日,城里便已粒米不剩!”阿虎哭诉。
以当初千人守城至今,极为不易,城里情况必定到了极限,不出城便只有死路一条。而反观靖国,久攻不克,纪国援兵将至,也是骑虎难下。
城内城外,此时都已到了必须全力一战的地步。而取胜的关键,就在于纪国的援军是否能及时赶来相救。一旦丰韫先擒住周王和纪侯,手握筹码,援兵也爱莫能助。
“陛下有何计谋?”凤岐听完阿虎的话,知道这一战迫在眉睫。
“陛下说举火为讯,他见了火就会见机协助,里应外合。”阿虎道。不知凤岐是否能赶来,不知城外局势如何,城内实在无法做什么提前谋划,能放出阿虎传达这个消息已属不易。
阿虎说完,注意到凤岐一直问话,却丝毫没有对自己透露一丝口风,才惊觉国师备战状态严谨至此。他还未感慨完,忽听凤岐冷喝一声:“大胆奸细,装作陛下亲信!将他拿下!”
寻常人忽然被这样一喝,自然吓傻了,若真是细作,更是要在表情神态上露出些惊恐的破绽。阿虎只是个寻常寺人,自然也是受惊不小,然而出了惊愕,却并没有表露出丝毫谎言拆穿的恐惧。
凤岐将他神色默默看在眼里。
“国师!我有陛下的剑穗为证!”阿虎被左右两个士卒压着,慌忙道。
凤岐摆手制止了士卒,接过剑穗看了看,确是公子留深的剑穗。他又令士卒给阿萧送去,片刻后阿萧赶来,肯定了这剑穗是她亲手为公子留深编制的。
有了信物,凤岐和缓神态,温言道:“阿寅,你勇气过人,忠心可表。凤岐再此向你赔礼。”他站起身,拱手朝阿寅拜了两拜。
“国师!阿寅不敢当!”阿虎连忙还礼。他来时便预料到凤岐可能不记得他,所以虽然有些心酸,却并不埋怨。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凤岐记不记得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完成了王的使命,不辜负王也不辜负国师。
孰不知,真正推动这恢弘壮阔的历史巨轮前进的,并不是某一个王侯或将相,而正是千千万万他这样不知姓名的“小民”。当千万的老百姓要一个王朝覆灭,便是凤岐这样百年一见的奇才也不能阻挡。
因为先有民后有国,故而得民心者的天下。
然而即便如此,如凤岐这样以一身血骨阻挡巨轮者,即便粉身碎骨,也将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将被百姓们铭记。
在凤岐苦心于靖国之乱时,陆长卿已整军待发。当年第一次取镐京时,他畏惧的就是靖国。靖国的存在让他无法从镐京再往东推进。而取不下广袤的晋中平原,镐京无所依托,不过一具空壳。
而如今,靖国之乱简直是天赐良机。陆长卿昔日有他兄长遗留的声望,如今有攻退犬戎的功绩,再加上在吴越一带的惠民义举,处心积虑传出祥瑞征兆,他已占尽民心。偏安西南休养生息,陆长卿的狴犴阵已全被配备了玄金兵器。
天蒙蒙亮,陆长卿高坐马上,仰首眺望着歧关关城。
重新杀入歧关,这是多么让人血液沸腾!凤岐,这一回你可要输了。陆长卿微微一笑,率领着身后浩荡大军,如黄河之水,无可阻挡的朝东奔涌而去。
四月初七,陆长卿破歧关。四月初八,陆长卿攻陷守军薄弱的镐京。四月初九,陆长卿继续东进连克五城。同一天,城外韩要率领的靖军向大梁城发起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击。
凤岐对镐京的消息置若罔闻。守城这一战,他必须拿出全部的精力,无法分出一丝精神去管千里之外的镐京,即便它是大周的心脏。
玄渊果然弃赵图不用,以彭席为将。凤岐连夜制定了作战方案,将纪国援军的大部队交给纪萧,只带了速度快的一千骑兵昼夜不停奔赴大梁城。
凤岐虽然信任纪侯与自己多年的默契,但他从不会将成败押在毫无实据的事情上。他们赶到大梁城外正是四月初九的深夜,城外鼓声大作,韩要正卯足劲攻城。
夜色晦暗,两方一样看不清敌人。但这样对凤岐却是良机,他趁夜色令士兵悄悄布置起来。
韩要正疯狂攻城之时,忽然听得马嘶如雷,一队骑兵从侧方杀入阵中。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急忙调整阵型。韩要到底是老将,临阵不乱,迅速指挥迎敌。一干人马杀得昏天黑地。
公子留深和萧怀瑾都亲自站到了城楼上观战。忽然公子留深注意到月色中有什么在半空闪闪发光。
“叔舅,你看那是什么?”公子留深指了过去。
萧怀瑾仔细打量,只见那东西仿佛一张大纸,上面似乎沾了磷粉,反射着月光。“有字。”萧怀瑾注意到那磷光竟有名堂。
“想是个箭字,但竹的下面又不对劲。”公子留深辨认出来,“这是谁写的,什么意思?”
萧怀瑾猛然道:“凤岐来了!”
“国师!”公子留深又惊又喜。
“这错字是凤岐一贯的伎俩,他当时给栖桐君当军师,两人研究出不少稀奇古怪的战法,分别用一个独创的字代表,就如同暗号一样。我知道的并不多,但这个字他曾与我讲解过。”萧怀瑾道。
“作何解?”公子留深急切地问。
“居高临下,箭射千军!”萧怀瑾道。
“射箭?城下黑蒙蒙一片,如何看得清楚?若是射了自己人……”公子留深犹豫。
“凤岐从不做没准备的事,他既然敢用这个战法,必定有后话。我们且等他举火为讯。”萧怀瑾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