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时的一个恍惚, 真正的恍惚,曾经早已被深埋的记忆,就如同喷泉一般, 从下而上, 喷涌不止, 有儿时, 有少女, 有欢笑,有离别,有愤怒, 有苦闷,就好像砸翻了调料铺, 所有味道混为一团, 竟是难言的咸苦。好在, 这最后的痛楚,在脑海里形成了允瑶的笑容, 那般腼腆,那般纯净,那般温柔。于是,眨眼间,她竟隐隐笑了……往事随风, 面前这人, 居然也可平静待之了。
“殿从大人, 这位是金赤国的镇国候, 这位是镇国候的随从。”怜君见綪染与端木茶进门, 忙是介绍,可偏偏不介绍綪染与端木, 可见,对方已然将她们了解的彻底。只是,这怜君终归是女皇内眷,竟可私下会见两人,想必曾经便有接触。
“镇国候大人。”綪染躬身行礼,端木茶自是跟从,而弥昇也不得不对着綪染行礼,毕竟他身无官职,也非皇亲。
“哈哈哈哈,殿从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殿下相邀,也不过是随意聊聊,无须拘束,来来来,请坐请坐。”金棘起身相让,视线却从綪染一入门时,便没有移开,她从未见过比男子还要妖媚几分的女子,那一身深红的朝服,那一头乌亮的长发,那一颦眉,那一抿嘴,无一不风情,无一不清雅,难掩的绝色。心下不由暗叹,好一风流的女殿从,难怪灼烟女帝宠爱的紧。
“多谢大人。”金棘看着綪染,綪染自然也是回视,这人是金棘国最大的候女,也是金棘女皇的堂妹,更是女皇最为信任之人,手握兵权,文武双全,更会知人善用,懂得拉拢人心,连那么高傲的弥昇都愿与之共事,可见其手段,当然,这也说明此人并不歧视男子,心胸开阔。
“呵呵,不用和我客气,又不是我请的这杯水酒……”举了举酒杯,金棘先敬了怜君,小口的抿了一下笑道。
“大人这话见外,今日我可是代表陛下给大人践行的。”怜君转着桌上的酒杯,似笑非笑道。
“大人要归国了?”綪染假装惊讶道,其实若是按照一般情况,这位侯女早就该归国了,如今灼烟国内忧外患,正是各国私下谋划的好时机,连凤梦洁都回去了,真不知这位镇国候为何还多留这么几日。
“正是正是,出来已久,我国陛下传召了。”金棘又喝了一口,竟是一脸无奈状。
“今日酒宴,除了给大人践行之外,还有道歉之意,毕竟我国前太女做出那等无礼之事,还望大人见谅,只是此事不宜张扬,凤寥国二殿下又有急事先行,所以怠慢了大人,还请恕罪。”怜君笑着说道,拿眼瞟了一下綪染。
綪染会意,所以赶忙举杯道:“让大人之前受委屈了,下官替陛下敬大人一杯。”
这话说的其实有些托大,一个小小的殿从又拿什么来替女皇,只是綪染身份特殊,只要有点消息来源的,都知道綪染如今是女皇最为宠爱的女子,女皇简直对她言听计从,再加上今日席上又有阮相之子——怜君坐镇,也算是代表了灼烟国最有分量的两方人马了。
“不敢不敢,哈哈哈,之前那事,也不怪陛下,当日陛下不幸中毒,我们又恰好前来贺寿,让人抓了机会,也在所难免,只是,陛下身体现在如何啊?”金棘状似关心的说道。
“陛下身子已无大碍,只是需要调养。”实话自然不可说,綪染淡淡笑之,含混答道。
“预祝贵国陛下,早日康复。”
又是举杯,又是饮酒,酒席间,并没谈到什么国事,甚至连这次逼宫,三位皇女被斩,都一字未提,这次酒宴,就好似真是送行,并无其他,綪染一杯杯香酒饮着,一句句客套词应着,既然大家都这般虚伪,她又何必多问一句?只是,在她侧面的目光时不时转来,綪染清楚,那不是金棘,而是弥昇,她现在已无恋慕之心,更无相认之意,何况她未来渺茫,弥昇看似前途无量,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再碰一次钉子呢?风过无痕,往事随风,就当她们从未相识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金棘带着微醉起身,怜君也站立一旁,此番离去,日后是友是敌,还难说呢……
“麻烦端木大人相送,殿从大人请随我来。”出乎意料,綪染本在门口,一听怜君唤她,便拱手与金棘道别走了过去,金棘笑着点头,又看了綪染背影一眼,转身与端木出门,一路畅谈,弥昇只是跟着金棘,一言不发。
“殿下……”余光瞧见弥昇出门,心中隐隐划过一丝不舍,于是赶忙集中精神,看向怜君。
“你觉得金棘此人如何?”怜君走在前面,綪染稍稍慢步,往殿后去。
“狡猾。”綪染想了想说道。
“还表里不一。”怜君补充笑道。
綪染点了点头,对于金棘此人,她总觉得迷雾重重,并不似风泱洒脱,而那举手投足般的随意,竟有种装出来的感觉,这点竟和穆清雅有几分相似。
“此人日后若是掌控的好,必对本国有利,而若是掌控不好,本国割地赔款是少不了了……”怜君拉了拉袖口,冷笑道。
綪染想起金棘的兵权,想起金赤国的地处之地,再想她之所以留到最后,必有什么阴谋,恐怕在各朝臣之间游走试探,是少不了的。
“殿下为何亲自接待她?”怜君此番之举,很是冒险,且不说阮相会如何想,就说那烟后……心里定是不好受的。
“你不用担心,这事阮相知道,其中也有几分授意。”怜君也知后宫宴客不成体统,只是阮相那里来的压力,一时间也不好违背,只能心叹,怕是阮相又动了什么龌龊的心思了。
“殿下委屈了……”綪染七窍玲珑心,怎会不明,可这阮相也太过可笑,即便怜君长得清灵温雅,也不代表那金棘会是好色之徒,何况,就算她有这心,也会看在两国前途不明的情况下,收了狼爪的。
“无妨,习惯了。”淡淡低语,透出多少辛酸,綪染算是能小小了解,怜君想要与她联手,其中的一层原因了。
“你的朋友……近期恐怕……”进了书房,怜君来到桌旁落座,踌躇一下,开口说道。
“恩,我知道,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不过……最后能得到所爱之人的心,也算是得以安慰了。”毫不怀疑怜君所说,綪染也不是不能面对离别之人,何况她自己还能活多久,还不一定呢。
“你……要走?”怜君停顿了一阵,叹息道。
“殿下要留吗?”女皇眼看时日无多,阮相把持天下,烟后辅佐伪太女,她……留下又有何用?
“你真不能答应我?”怜君蹙了蹙眉,虽然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可綪染仍是听出一丝焦虑,她心怜他,但……不能允他,她既然想要脱离这牢笼,便不能给自己任何留下的理由。
“抱歉。”
“一夜都不行?”怜君低下头,已然带着恳求了。
“我不能对不起他。”綪染狠心道,日后这里的所有人和事,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你若是走,灼天宫里其他人怎么办?”女帝未亡,其他人要是都走了,难免阮相不会怀疑,更何况端木茶与芝慧都有官职在身。
“芝慧跟我走。”端木应该会有自己的方法离去,至于其他人,綪染无能为力。
“哎……你又何必如此固执。”说着说着,怜君竟有惋惜之意。
綪染并没在意,只当他是计划落空,心里一时不能接受罢了,所以好心劝道:“殿下其实也可寻其他更好的人选,何况以殿下的本事,将来所做之事,定能成功,无论我在与不在,都没关系了。”
“不,我是在替你惋惜,若是你肯现在与我一夜……日后……罢了,你去吧,我发誓不会拦你,也不会告诉其他人。”怜君目光坦荡,綪染自然信服,怜君此人虽是阮相之子,又有心计,却从不诳她,也不曾逼她,甚至多次出手相助,胸怀宽广,让人信服。若是抛开他的背景与环境,连綪染都不得不赞一声:好男人!
“那么……殿下,告辞了……”此次一别,估计此生是再难相见了。
“去吧……”怜君摆手,却在綪染走到门边之时说道:“让你朋友的男人不要做傻事,5年,只需5年,他便可以遇到此生可托之人。”
綪染足顿,点了点头,开门而出……看来,上天安排岚实的爱人并非百香,而是另有其人,真可谓造化弄人,只是……5年之后,那男人已是将近40, 真不知哪个女人会娶他。
又出殿外,綪染准备前往杂货房,却看见身旁树下站着一人,迎风而立,青丝飘散,那艳丽的眉目让綪染一时恍惚,竟好似回到了过去,也回到了那个无忧的年代,连两人周身的环境,也似乎发生了变化,玫瑰之香,时隐时现……
此时,两人深深相视,都没说话,却又好似有千言万语,交织其中,可綪染没有上前,弥昇也没有迈步,相互仅仅是望着,仅仅是共同的回忆,带着淡淡遗憾的回忆。
跟着,綪染洒脱的转头离去,再不看这个男人,脚步坚定,而这个男人则一动不动,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不远处的小径尽头,徒留一声叹息,不知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