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光

◎李晓

去年秋天,幺叔突发脑溢血住院。起初,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周,幺叔命硬,比老家的石头还硬。幺叔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室,后又转到康复医院做康复治疗。

幺叔出院后,身体处于偏瘫状态,左手、左腿完全无力,整日要人伺候。幺叔问幺叔娘:“这手与脚,还是长在我身上么,你帮我掐掐。”幺叔娘用力去掐他的左手左腿,幺叔回答:“不疼,不疼。”

幺叔在家里窝着不愿意出门,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他对幺叔娘说:“我这个样子,真让他们看笑话了。”“看啥笑话,人这一辈子哪个敢保证没个三长两短。”幺叔娘安慰说。“让你看笑话了,让你受委屈了。”幺叔抓住幺叔娘的手,满眼是泪。幺叔说:“原来说好的啊,老了我来伺候你,看我说话还是不算数。”

我去看望幺叔,他当着我的面说:“这辈子啊,我是来向你幺叔娘讨债的。”幺叔娘说:“我帮你还债。”幺叔对自己病体带给幺叔娘的麻烦,深深地愧疚。

整整一个多月,幺叔就没出过家门,他在家里靠支撑着一个小板凳勉强行走,每一个摇摇晃晃的步子,宛如跨过巨大地缝。或者躺在轮椅上,耷拉着头不说话。外面的世界,靠幺叔去幻想,大面积地膨胀,又大面积地萎缩。比如他想象,小区那些邻居在议论着他而今半瘫的情况,纷纷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些想象让他长吁短叹着薄凉的世态人情。

幺叔问幺叔娘,我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昏迷时,有哪些人来看过?幺叔娘说,没几个。幺叔神态恹恹地说,我就知道这情况。

“老王没来医院看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幺叔问。“没来,确实没来,或许他有更要紧的事。”幺叔娘帮“老王”开脱理由。

幺叔几乎是愤怒了,他扭动着身子嘶哑地吼叫出声:“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命就差点没了,老王却没来见我一面,真是太狠毒的一个人,我要与他绝交!”感到深受伤害的幺叔,涕泪交加地诉说起他对“老王”的种种好来,比如借钱5万给他买房,比如家里做一次红烧肉就给他端一碗过去,比如老王有次想不开说自己想跳楼,幺叔安慰他说“要是跳下去残废了会更遭殃”。

有一段时间,幺叔的心里灰暗到没了一点光。幺叔娘说,侄儿,只有辛苦你了,你要来常常看看他,你会说话,多安慰安慰他。

有天,我去看望幺叔,告诉他某种癌症可以攻克了,某卫星又要发射了。幺叔却高兴不起来。幺叔跟我突然探讨起死亡的话题。幺叔问我,侄儿,假如我死了,这里的大地是不是重心不稳了,少了一个人,呼吸的空气是不是又要重新分配一次……

我感到幺叔的脑子里,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让他心里悬吊着一个沉沉铅球。

我安慰幺叔,好好活着,亲人们都没嫌弃你,没丢下你。我甚至恐吓他:“你要是真的没在人世了,过不了一个月,亲人们也会把你忘了。”幺叔恍然大悟,是呀,是呀,是这个道理啊。

让幺叔走出家门的,还是他最好的朋友“老王”。一个月后的一天,老王来到了幺叔家,他不停地给幺叔道歉。老王说,他去了上海家的女儿家住了3个月刚回来,要不是碰见幺叔娘,还真不知道幺叔出了这么大的事。老王带来了慰问,还带来了一家做康复治疗中医馆的详细消息。

幺叔娘和老王一起,推着轮椅护送幺叔到那家中医馆做针灸康复。2个月后,幺叔的情况似乎有了一点好转,他可以离开拐杖,在小区林荫道上歪歪斜斜走上一小段路了。老王在旁边给幺叔鼓掌加油。

幺叔依旧关心着老家的庄稼长势,他想回老家去看看。堂弟照办,开车送他,我同行。布谷鸟在山林里欢叫,天蓝得要滴落下来,金黄如蜂蜜流淌的阳光下,没有了5月麦地里的燃烧,那里成为农业开发业主们承包的果园。幺叔为此表示忧虑,土地里还是要种稻谷、小麦、玉米、红薯,这些东西才能喂饱肚子。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去看望幺叔,他正观看央视一套的电视连续剧《我的阿勒泰》。幺叔看得专注,达入迷状态了,他连连感叹阿勒泰的风光好。幺叔跟我交心说,侄儿啊,要是能去一趟阿勒泰该多好,如果能去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我清清楚楚看见,幺叔平时浑浊的眼神里,溢满了闪闪的光。遥远的阿勒泰啊,幺叔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