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创始人龚宇: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狂飙》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赵东山
编辑|李薇
头图摄影|邓攀
39集,龚宇从头到尾一分钟不落地,看完了《狂飙》。
出乎意料的是,他最关注的角色不是张颂文饰演的高启强,也不是张译饰演的安欣,而是对吴刚饰演的督导组组长徐忠产生了共鸣。
他觉得这个角色扮演的难度有点像企业家:上下左右到处有约束,创作空间狭小,没有什么可发挥的空间,肢体语言基本用不上。但就是在这种约束中,靠演员特别强的功底,最后要把事情做好了。
如果回到龚宇的2021年,就可以理解他这种共鸣从何而来。这一年,龚宇陷入了前所未有过的焦虑中。
爱奇艺是龚宇的第二次创业,自2009年离开搜狐创立爱奇艺,每一个阶段他都很从容。可2021年成了转折点,“各方面的急速变化,始料不及”。
首先,资本市场在寒潮中发生重大变化,龚宇开始为钱焦虑。
当时,爱奇艺股价最低时,只有其高点的5%,这意味着95%的市值蒸发掉了。但长视频一直都是个特别烧钱的业务,高峰时,爱奇艺甚至出现了超过80亿元的亏损。一边是急需输血的爱奇艺,一边是不想再掏钱的投资人。
另一个让龚宇不从容的,是行业的变化。投射在他身上,就是太着急了,“策略上犯了一些冒进的错误”。
在龚宇原先的构想中,爱奇艺要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不仅包含影剧漫综四大主要的视频,还有漫画、小说。这意味着爱奇艺要干的事情太多太大。除此之外,他认为爱奇艺应该是一个超级平台,收费的、免费的用户,长视频、短视频用户都会来爱奇艺。
每个转折点,最能考验企业一号位的成色。
虽然还未到生死时刻,但这四五年,龚宇认识的人、知道的企业,因为负债率高把企业拖垮的故事太多。他果断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开始给爱奇艺瘦身,大刀阔斧改革,关掉非主业、低效率的业务,聚焦核心业务和头部内容。
回望过去两三年,龚宇庆幸自己没有犯致命性的策略性大错误——爱奇艺的主业方向,即坚持专业影视内容尤其原创内容,这一判断被论证是正确的。
《狂飙》的热播佐证了这一点。这部由爱奇艺出品的剧集,成为爱奇艺成立13年以来,流量最大、收入最高、影响力最大的一部剧。
过去13年,和《狂飙》中的徐忠一样,龚宇也一直在约束中探险。如今爱奇艺终于甩掉了多年亏损的刻板标签。在近日发布的2022年全年财报中,爱奇艺连续四个季度运营盈利,2022年全年运营利润13亿元,相比2021年同期运营亏损45亿元,实现大幅逆转。
与此同时,爱奇艺出品的内容正在迎来一轮井喷。从《人世间》《苍兰诀》到《卿卿日常》《风吹半夏》,再到《狂飙》,正如龚宇在给投资人的信中所言,2022年对爱奇艺来说,是破局和奇迹之年,实现了由“爱奇艺能打造爆款”到“爱奇艺是爆款制造营”的转变。
从1999年创立焦点房地产网开始,龚宇创业已24年,早已不是那个从清华园走出的翩翩白衣少年,两鬓的白发随着年岁不断增多,但聊起爱奇艺,聊起行业,他依然兴致盎然。即便带领爱奇艺度过险滩,他还在自我反省:“应该更早意识到问题,要再提前6个月做转型就更完美了”。
放眼视频行业近20年,优酷和腾讯视频仍寄宿大厂,抖快短视频成新王,曾经与龚宇一起奋战的王微、古永锵等人早已隐退,只有龚宇还在坚守。但一路走来,他说自己并未感到孤独。
近日,《中国企业家》与龚宇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谈,精彩观点如下:
1.做企业或做人有时候很有意思,没压力他就变化不了,一有压力,才发现是很简单的事。
2.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们都是在约束下去把事情做好。
3.企业经营中的很多错误,有的时候就像小孩碰热水杯,不烫一下他永远记不住。
4.有一阶段行业陷入了对长视频商业模式的怀疑,其实不是商业模式不行,是你没做好。
5.中国奈飞是爱奇艺IPO时投行讲的故事,让投资者容易理解,其实我们跟奈飞的商业模式差别很大,我们的榜样更多是迪士尼。
以下为《中国企业家》对龚宇采访实录(经删减编辑):
《中国企业家》:《狂飙》是开年的现象级大剧了。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这部剧会火?
龚宇:其实我们策划的时候就觉得这部剧会火,但是火成这种程度是意外。
第一,这是中央政法委指导的一个作品,因为是真实案件改编,现实世界的事儿是最感人的。
第二,后来找了导演徐纪周,还有留白影视的徐康,这个团队我觉得行。我们内部评的是S级。但是没想到是我们成立近13年流量最大、收入最高、影响力最大的一个剧,真的是意外。
《中国企业家》:这剧里面你最喜欢哪个人物?
龚宇:我最喜欢的是吴刚和李建义饰演的那两个角色。
首先,从专业角度讲,角色创作空间特别狭小,没有什么可发挥的空间,肢体语言基本用不上,但是他们靠特别强的台词功底,把很多微妙的关系给表现出来了;第二,他们那个角色本身有点像做企业,上下左右到处有约束,产生了同理心。这俩角色给我印象特别深。
《中国企业家》:如果让你去演《狂飙》中的一个角色,你会选择哪个角色去演?
龚宇:专业能力有限,所以我得找一个小的角色,但是这个角色还得有点气派(笑)。我觉得可以演最后宣判高启强他们涉黑的那个法官,穿着一身法官的服装,义正词严,台词还可以有稿。很少有角色台词可以看稿了,但是法官是可以看判决书的。
《中国企业家》:有人觉得龚宇可能特别适合演安欣。视频行业最早一批创业者,基本只剩下你在孤军奋战了,所以有一点理想主义的气质。你一路走到现在,会感到孤独吗?
龚宇:一点孤独的感觉都没有。
一个是,公司内部有志同道合的同事,大家的理想都是一样的,都是长期主义,要把爱奇艺做好,要做好的作品;另一方面,公司外部每年新结交很多志同道合、商业价值观一致、目标一致的商业伙伴,大家一起把作品做好,把作品里融入的正向价值观传达出去。
但偶尔也有小的形式上的孤单感。比如说在公司吃饭,我发现我坐哪儿,我身边的几个座位应该是最后才坐满的,但这只是形式上的孤独。
《中国企业家》:最近你们因为投屏的事儿被批评很多,决策当时怎么做出来的?你对这事怎么复盘?
龚宇:肯定有自己的失误。一开始会员规划没想清楚,现在我们的目标很清晰,黄金会员是面对PC和移动终端的,白金会员是针对电视终端的。但是当年技术人员跟商务人员的认识不一样,用手机投屏到电视上,用的是电视码流,电视码流需要的带宽更宽,从成本角度来讲,时间长了企业吃不消,而且会让买白金会员的用户产生不公平感,这是潜在的问题,所以我们决心要变过来。
但是因为《狂飙》热播,再加上现在会员的数量巨大,产生了巨大的负面舆情。我们经过仔细研究,核心还是得保护会员消费者的利益,要照顾老会员的情绪,所以我们给退回去了(停止限制老会员投屏)。
不过时间长了还是不行,所以就采用了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比如月卡或年卡这种短期的、定期的卡种到期以后,再新订的时候黄金会员就没有高码流投屏了。连包会员这种是无限期的,我们就无限期地提供高码流投屏。
《中国企业家》:留下的经验教训是什么?
龚宇:第一,当初的规划要想得更远一些;第二,做改变的时候,要特别考虑消费者的利益和情绪。
《中国企业家》:过去三年,整个行业在经历大调整,爱奇艺的调整也很多,你是怎么样度过的?关键时刻的关键抉择有哪些?
龚宇:转折点是2021年。这是我第二次创业,从头到尾每一个阶段相对比较从容。只有一个阶段是我始料不及的,就是2021年的急速变化。变化是多方面的:
资本市场发生了特别大的变化。以往融资也有困难的时候,但是没想到2021年太难了,我们股价最低的时候,是高点的5%,95%蒸发掉了。我们业务还特别烧钱,高峰的时候超过80亿元的亏损。这种情况下需要输血,但是资本市场已经不会给我们钱了。我们手头的钱非常有限,融资渠道断了,这是特别大的一个问题,雪上加霜。
说白了负债率太高了。原来以为至少一部分可以转成股,后来发现完全不可能。其实,我见过太多因为负债率高把企业拖垮的故事,我们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所以,2021年,我们在行业里第一个做出了调整。
但是幸好在业务层面,我们只犯了一些冒进的错误,没有犯致命性的大错误。
2009年筹备的时候,我们做专业影视内容,走正版的路。刚开站不久,我们就发现广告这种商业模式完全不足以支撑这个行业的发展,必须收费。收费包括两种,一种是单片点播,一种是包月。我们决定走包月这条路。
《中国企业家》:爱奇艺一开始就和其他同行走的路不一样?
龚宇:创立爱奇艺之前,我在搜狐管过无线增值服务,对电信运营商的收费方式比较了解,它主要的利润来源是套餐。套餐是发掘消费者人性最好的一种方式,你交完钱不用心里觉得亏,越多用价值越高,你越不能丢掉这个服务。所以我们坚持走收费,而且是包月的方式,完全正确。
2014年,我们开始大力做原创内容出品或者自制,自己投资承担财务风险,所有权也是自己的,这个是核心。第一,自制长期的价值高了。第二,按照我们自己的商业模式在播出,即第一个窗口期可以放网上收费,第二个窗口期可以免费看,用广告再增加一些收入。
我们2011年开始做收费。2015年《盗墓笔记》出来之前全靠电影,而且绝大部分是好莱坞电影,规则是好莱坞公司定的,他们先上影院,中间隔几个月,什么都不上,再上DVD,然后再到中国的点播,两年之后才允许我们包月,中间的市场都没了,要没原创,这件事解决不了。而如果我们一直在买电视版权,电视台肯定要先播,我们收费的窗口期又没了。
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做自制。后来证明这是对的。大概2016年到2018年版权价格暴涨,恶性竞争,做自制解决了价格问题。
《中国企业家》:由此来看,爱奇艺其实并没有犯错?
龚宇:这些关键节点,从业务策略角度来讲都没有错误。错在干的事儿太多了,想的事儿太大了。
比如说我们想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影视的来源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小说、漫画,所以我们做了小说、漫画。这些业务现在也在,但是我们收编了,因为还是要聚焦主业。这个错误实际上不会致命,但时间长了会把我们拖垮。
第二,我们原来想把爱奇艺做成一个超级APP,我想收费的、免费的、只要看视频的,不管长视频的、还是短视频的用户都来爱奇艺。但“看短视频要来爱奇艺”,这个想法阶段很短。后来发现自己没能力,钱没那么多,自己的精力跟高管的精力没那么多。
《中国企业家》:关键是所有用户的需求,可能也不是在一个超级APP上就能解决。
龚宇:你说的特别对,我在致股东信也写到了,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些生态系统的事儿能砍的砍,但是像漫画、文学这样的真不能砍的,那就缩小规模,为两三年之内的事情服务,五年十年以上的事儿,慢慢地投入,不着急。
另一方面,我们现在把爱奇艺主要做成一个重点付费用户的平台,能服务一定的免费用户,但是未来的重点发展是会员。
原来我们的商业模式是先把用户拉过来看免费的内容,再转化成收费的会员。但会员和免费用户并重的代价极高。后来发现,把这些钱投入去做内容,去做会员增长,其实代价还低一些。
《中国企业家》:对有效流量的理解有了一个变化。
龚宇:这样退一步感觉舒服多了。2021年,客观环境压迫我们这么做。有时候很有意思,做企业或做人,其实都是没压力就变化不了,一有压力,才发现是很简单的事。
但是砍掉业务后要减人,这是很不光彩的事。2021年12月,我们的负面新闻满天飞,大家传得很夸张,压力很大。
第二,我们收入负增长,我们自己非常清楚知道收入是少了,亏损也少了,但是大家没那么理性,或者信息没有这么透明,很多人没听到,或者是从内心就没愿意听。大家宁可相信传说,我们正面的解释,大家觉得是粉饰,这个压力很大。
外界认为,我们的盈利是省钱省出来的,未来没前途。我们两个主要的收入,第一,会员其实一直在正增长;第二,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品牌广告负增长非常严重,我们第二大主业广告收入暴减,其实这件事是大环境影响的,我们很多品牌广告来自于上海地区,很多企业自己生存都有问题,哪有钱做品牌广告?
所以我们的解释特别苍白,资本市场觉得你这不行。但是幸好去年上半年,我们的老股东百度牵头投了一个2.85亿美元,支持了一下,给市场一些信心,让我们做了一下过渡,其实那个钱到现在还没用,还在银行里待着。
等到2022年第二个季度盈利,各种数据验证了我们不是省钱省出来的。现在三季度、四季度财报都发了,我们主业都在稳定上升。
所以从业务策略角度来讲,虽然以前犯过错误,但是我们调整还算及时。不过,我们内部讨论的时候想,要再提前6个月调整,做这种转型就更完美了,就不会那么艰难。
《中国企业家》:实际上你选择这条路,是一开始见效比较慢的一条路,中间过程犯了一点错误,这些错误的决策是什么时候做的?
龚宇:从2010年开始,我们就在筹划建生态。这是一个做加法的过程,想的越来越多。其实到2021年调整之前,思想转化也就几个星期。很简单,是因为压力太大了,突然就想明白了——改变。
《中国企业家》:但之前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劲,对吧?
龚宇:其实现在复盘想,我们的动作虽然已经是行业最早的了,但真的应该提前6个月到12个月就能意识到我们原来的问题,但当时脑子就没往那想。
《中国企业家》:人做加法的时候,都会感觉很爽,但要做减法的时候,都会感到痛苦。我感觉这白头发可能多了一点?
龚宇:操心,但是岁数也到了。2021年底的这种操心,是心累,是你操心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现在跟你说得信心满满的,当时是很大的焦虑,所有的这种变化不确定是不是能成功。但是幸好这一路走下来了,主业的判断对了。
《中国企业家》:做减法的过程当中,哪些事让你感觉特别痛苦,裁员算是一个?
龚宇:裁员肯定是。因为好多人都是爱奇艺刚建立的时候来的,他们也工作超过10年了,但是公司现在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要减轻一下负担。其实关键不是裁员带来的人员成本降低,而是说更聚焦了,这是最大的价值。
但是从个人的感情角度来讲,这么多好的员工就没工作了,真的很痛苦,尤其整个行业大部分都在裁员,有的现在还没有工作,真的非常难受。
《中国企业家》:你当时最主要的压力是担心扣动一下扳机,但不知道这子弹打出去能不能打中靶子?
龚宇:我们知道这个目标很遥远,但是中间的路原来走错了,我现在换了一条路,可是我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可能还是走进一条死胡同或者走歪了,离目标越来越远。我当时不知道。
《中国企业家》:站在2022年年初的时候,你对当时全年的判断是怎么样?后来发生了哪些调整不太一样?
龚宇:第一个判断,长视频是一个刚性需求。当时行业里一部分人动摇了,觉得大家需要的是短视频,做长视频没前途,整个商业模式不赚钱。我们当时就觉得这不对,长视频还是刚性需求,问题在于你自己没做好。当时要是动摇了,可能团队都散了。
第二个判断,行业开始走向理性。因为客观环境的压力太大了,大家跑马圈地式的抢占山头毫无意义。
第三个判断,行业的盈利模式并不是天生存在缺陷,还是自己没做好。坚持做好内容,把运营做好了,投入高效率的业务,去掉那些非主业的低效率业务。
《中国企业家》:这是一个特别艰难的判断,到底是自己没做好,还是选路有问题?
龚宇:事后可以很容易说,但当时真的很难判断。其实回想起来特别有意思,第一次创业做焦点网时,2003年非典之前,连我自己都怀疑互联网媒体靠广告收入能不能生存?但是2003年互联网广告一下暴涨,大家的顾虑都打消了,变成了是你没做好,不是商业模式不行。其实长视频也有过这么一个阶段,这个阶段大概是2019年到2021年。
《中国企业家》:盈利和不盈利,现在对你在动作上会有什么影响?
龚宇:对心态有影响,现在更放松一些,对眼前的事可能稍微放下一些,对未来三五年的事情想的可能更多一些。因为生存都存在问题的时候,就别想三五年了。但是也要吸取教训,别到时候又陷入又一个同样的问题。
《中国企业家》:你什么时间开始逐渐找到做爆款剧的手感?一开始大家似乎不是特别看好自制。
龚宇:其实2011年开始,我们就尝试做一些原创内容。
我第一次创业是1999年做焦点房地产网,后来被搜狐收购,在搜狐工作了5年。2009年,我离开搜狐的时候,发现门户网站特别大的一个问题是没有内容原创能力。所以爱奇艺一创立,我就坚持一定要有原创能力。第二年开始就做原创了。
《中国企业家》:经过前期很长时间的一个铺垫,这两年爱奇艺爆款率提升很快。我看有8部剧集热度破万,为什么会这么集中?
龚宇:几个方面:第一是人才,你怎么把懂内容创作的人给引进来?要尊重、包容。因为创作的人跟工程师不一样,工程师是讲逻辑,但是创作的人感性比较多,要给他们空间。而且创作本身就是多样性的。要适应不同的团队。
第二,企业还是要讲强逻辑,如果过度包容、放松,对企业的可预测性差,所以我们就用了中台机制。我们有做内容策略、剧本评估、制片管理的中台,靠中台画了一些大的条条框框,这是一个有松有紧的方式和机制。
第三,选择的机制。大家创意很多,怎么选出好的?我们也逐渐在完善。从有一个idea(想法)、写一个大纲开始,最后到成片,中间有很多步骤,既要有约束,但是又不能太苛刻,不能把创作者的创作空间给压扁了。保持一个良好的度,这是一个机制的问题。
此外,我们最近两年特别强调智能制作。中国影视制作行业发展30多年了,但还是作坊式。比如说灯光组全是村里的亲戚老乡,不像一个现代化的工厂,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很头疼。但我的专业真的用上了,因为我学自动控制的。30多年前入学的时候,中国的制造业基本就是作坊式的,这个本质跟生产影视内容没本质差别。
我们坚持在这方面投入,现在已经见效了。举一个例子,比如说BI商业智能系统,现在加上了人工智能,比创作人员的预测要准。
因为如果是创作者预测,他老觉得自己的作品特好,通常高估,同事有时候碍于情面不愿意打低分。但是机器是理性的,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特别是时间长了、训练的多了、数据多了,它越来越准,让我们扑街的剧少了很多。我们去年在剧本阶段就砍掉了二三十个项目。
《中国企业家》:剧本阶段AI就能介入了,听你说有点像现在ChatGPT在做的事。
龚宇:它是有规律的。开机了以后也继续能预测,对档期、宣传、排播都有指导作用,更重要的是排播。
《中国企业家》:这套系统是什么时间开始比较成熟。
龚宇:现在设想中的一小部分功能实现了。像人的成长一样,它是一个不断成长的过程。
《中国企业家》:要让艺术家能够自由发挥,同时还要有一个边界,又不能发挥太多超预算,然后中间还要有一个中台,又要流程化,还要告别原来那种作坊式的生产,你在中间要处理很多原来这个行业当中的矛盾?
龚宇:对,其实想了想,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我们都是在约束下去把事情做好。
《中国企业家》:中台开始运行的过程中会不会和一些创作者产生矛盾?
龚宇:会,现在也有这种矛盾,这就需要靠机制、靠企业文化来逐渐消解这种矛盾。
《中国企业家》:去年在爱奇艺热播的《苍兰诀》,早期和腾讯也聊过,但是跟腾讯最终没有合作。你们似乎有很多超前发现能力、举措和决策。爱奇艺跟同行的这种差异是什么?
龚宇:我觉得还是一些基本的事情,比如说我们选合作伙伴,《苍兰诀》制作公司创始人王一栩,年龄特别小的时候就开始进入这个行业,一开始我们支持他的几部剧其实效果一般,但我一直在跟他沟通,发现他的思维方式、基本素质确实是能做好内容的人。
我问他擅长的是什么?他说当然是小女生喜欢的内容了。那就专注做这个。所以他后来非常专注做这个题材。他有基本素质,精力不分散,所有的学费全在这一个领域,所以进步特别快。相互成就,我也帮他出主意,他的作品越来越好,也给爱奇艺添砖加瓦、增加价值。
《中国企业家》:你能发现一些价值。
龚宇:核心还是人。
像《狂飙》的合作伙伴留白影视的创始人徐康,原来是做金融的,他的创作跟导演、编剧的创作角度不一样,他想基本逻辑,比如说故事、人物跟市场的关系,通常纯艺术家这方面是欠缺的,徐康正好弥补了一点。他懂内容,懂创作者的心态,同时也懂市场,起到一个桥梁作用。我们从他很早期、很难的时候就开始合作了。他现在很好了,相互成就,大家都开心。
《中国企业家》:就像提前撒了一把种子。作为一个清华毕业的比较标准的理工男,你自己擅长和这些艺术家打交道吗?
龚宇:我自己觉得跟他们还比较能和谐地沟通,虽然有的时候也有点沟通困难,都正常,可能他们之间也有这种问题。
《中国企业家》:迷雾剧场口碑很好,出乎很多人的预料。
龚宇:我跟王晓晖(爱奇艺首席内容官)岁数都比较大,都1968年的。推出悬疑剧,一个是我们自己个人的兴趣爱好,喜欢这类题材,另外一个是学习好莱坞,美剧很大一部分比例是这种题材,而且是短剧。从《无证之罪》开始,后来剧集多了变成剧场。
但是现在因为创作和审核等方面比较严格,我们现在比较痛苦的是创作的数量,一年保证不了都播出。这种题材本来创作周期就很长,需要打磨,强逻辑,是介于传统的电视剧跟电影之间的一种作品。
《中国企业家》:和奈飞的很多制作思路很接近,所以很多人经常把爱奇艺叫“中国奈飞”。
龚宇:“中国奈飞”这事儿是我们IPO时投行讲的故事,对投资者来说容易理解,其实我们跟奈飞商业模式差别很大。它是以会员为主,去年推出了带广告的低价会员。我们是先做广告,然后再做会员,而且想并驾齐驱。现在明白了,实际上做不到,明确以会员为中心,但是免费观看的商业模式不会抛弃。
其实我们的榜样更多是迪士尼。迪士尼把媒体商业模式的本质抓得非常好,内容为王,渠道不断地跟科技创新变化。我很多年前看过《迪士尼战争》,对我启发特别大。
《中国企业家》:对你的启发是什么?
龚宇:那本书有两条故事线,一个是内容跟平台之间的相互成就、相互博弈的关系,迪士尼先做内容,后来收购了ABC、ESPN、电视网络,有了有线网络后,又开始收购内容,比如说漫威等等;技术上,有了电视,它开始收购电视网络,电视网络式微了,互联网起来了,它又收购了一家技术公司,把内容、资源投入做Disney Plus、HULU等等。迪士尼不停地在内容跟渠道之间博弈,相互成就。另外一个故事线是大公司的政治斗争,当故事看看就完了。
《中国企业家》:有很多人说到迪士尼的时候,想到的是它怎么样做IP,你理解的更深层次,就是它怎么样以内容为本,搭建起自己的内容生态。
龚宇:看完那本书以后会觉得必须要做内容,做媒体平台跟内容是强绑定、相互成就的。比如你做杂志所有的内容都是买来的,这不可想象,内容跟平台只有强绑定,才有前途。
《中国企业家》:那个时候就奠定了你对内容的基本判断和想法,哪怕是投入更大一点,也要坚持这条路。但你刚刚又谈到了对生态的一些动作做了削减,这和你做“中国版迪士尼”有矛盾吗?
龚宇:那肯定是,迪士尼100年了,我们想用十几年完成迪士尼的事太不现实。所以建一个完整生态的想法没有错,但是在过程中太冒进了。所以建生态的理想得往后,但并不是说这件事不干了。
《中国企业家》:生态这个词特别诱人,但是有时候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很多人都是倒在生态这两个字上。需要经过几次收放,这个事肯定会更深刻?
龚宇:对,有的时候就像小孩碰杯子,不烫一下他永远记不住。
《中国企业家》:像《狂飙》这种比较重点的剧,你会用倍速看吗?
龚宇:其实我干这行之前不怎么看电视剧。看过的剧非常有限,比如《黑洞》《省委书记》《过把瘾》。后来因为工作需要硬着头皮还得看,再后来就用倍速看,现在我基本不用倍速看了,因为出于两个目的看内容:一是个人爱好,那就从头到尾要看,比如说《人世间》《狂飙》,我一分钟不落要看完。
第二,看剧本做一些纯业务的判断,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全部把剧看完。时间长有经验了,虽然我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但毕竟干13年了。我特喜欢去探班的时候,在导演监视器后面待一个小时,看看素材、剧组的情况,作品最终呈现的情况也就八九不离十,心里有底了。原来去那儿就是看热闹,都不知道干吗,但时间长了,风格、导演的好坏,成片呈现的好坏,脑子里大概都有一个印象。
《中国企业家》:接近一个真正意义上影视行业的出品人的角色。
龚宇:对。比如去年我们有一个谍战戏,2020年疫情期间拍摄的,我去那看了以后特别紧张,因为感觉不太好。它用的是比较老套的拍摄、表演方式。但我都没敢跟制片人直接说,跟我们的制片人用非常委婉的方式说了,后来他们在后期剪辑方式上做了改变,结果呈现的效果非常好。这就是积累的一些经验,虽然我的主要工作不在这,但还是有些价值的。
《中国企业家》:像你这样将个人的意见和看法,对一个剧产生一些影响,情况多不多?
龚宇:不多,因为我特别提醒自己要克制。有的意见我只是表达我个人意见,你愿意听就听,不听就算了,但是有的时候不同人不同的看法,他可能认为领导说了,要特别认真对待,有时候都过了,就挺糟糕的。
《中国企业家》:现在在公司里,哪件事是需要你多说,不用克制的?
龚宇:我觉得要多说的就是策略型的。因为一些信息慢慢积累到一定阶段,可能坐飞机这种封闭的环境里没事可干,一下子想起来一事儿赶快记录,下了飞机赶快成形,写邮件发出去。策略性的事儿要多说的。
第二,在各种各样的评审会里,我说的意见更多的是跟市场相关的。比如说古装甜宠剧,这是我们小的策略失误,腾讯视频做古装甜宠剧,有一阵做的非常多、非常好,然后我们团队就去做了,但去年我们决定不做了,全让给分账剧,因为发现自己不擅长,而且这个市场其实并不大。只是听说别人做得好我们就跟随,这种是特别错误的做法。
有时候没辙,这种事我应该多说多管的,但当时我是犯犹豫,因为我不懂(甜宠剧),所以我没有底气说,其实现在想想,不对,这东西我是不懂,但是基本规律我应该调研,通过数据应该理性地分析一下,不应该盲目跟随赛道。
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要少说,比如说这个人物应该这么设置更好看,这种话我尽可能不说。因为这是创作者的专业,这种事儿要克制。
《中国企业家》:在管理中,听很多同事说你非常善于提问。
龚宇:是,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吴澄院士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他看问题敏锐,意识到能敏锐准确提出问题,是一个人很重要的能力,这种思维方式就慢慢养成了。
《中国企业家》:这几年我看爱奇艺跟百度的关系很好,你跟李彦宏个人的关系怎样?
龚宇:我们相互之间非常信任。Robin(李彦宏)是特别简单一个人,他的思维方式非常理性,非常遵守游戏规则,他处事的方式就是简单直接,这点很重要。
《中国企业家》:这些年有哪些人对你会有一些影响?
龚宇:真的蛮多的,其实Robin的优点——理性,非常去情绪化地做判断,对我蛮有启发。
还有原来我们的董事任旭阳也是。他谈古论今,通过各种各样的历史故事、事件人物,来想现在发生的事如何解决。有一年国庆长假,我们股东之间因为新一轮投资有不同意见,谈判非常激烈,冲突严重。任旭阳让我看一部电影,叫《惊爆十三天》,是讲古巴导弹危机的,讲前苏联和美国总统小肯尼迪之间怎么判断对方的底线,会不会打核战争。
这不就跟谈判一样吗?你怎么预测对方的心态,你出太狠了大家都完蛋。看完那部电影以后对我启发特别大,你不能双亡,但是你也不能太示弱,任旭阳的智慧在这些地方。
还有张艺谋导演。大家觉得他是个艺术家,应该非常感性,再加上觉得他岁数也不小了,可能思维或语言没那么敏锐。完全不对,他就像年轻人一样,思维活跃,现在的很多事他都知道,而且他能做非常新的敏锐的判断。
再比如赵宝刚导演。他做编剧和导演,甚至有的时候自己做演员,但是他谈起一些国家政策,国际关系非常理性,非常清晰敏锐。
这两位导演有感性的一面,也有理性的一面,我们干这个工作就是这样,一方面得跟工程师开会,另一方面还跟创作者去说激动的事儿。
工程师,要求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但是剧本瑕不掩瑜,标点符号有错这不怕,你看的是整个故事。这个思维差别很大,但是你两边都得适应,这方面,刚才我提到的这两位导演对我的启发特别大。
《中国企业家》:你现在还是工作狂吗?听说你有时候喝了大酒后还半夜给大伙儿发邮件。
龚宇:我现在在克制,怕喝多了以后发错了邮件(笑)。
这个工作我特喜欢,无论是技术方面,还是创作方面,我都特喜欢,所以对我来讲,工作跟生活边界不是特别清晰,所以什么时间发邮件,跟喝不喝酒没啥关系,只要脑袋判断还清醒,别惹麻烦。
《中国企业家》:你最近还客串演了一部电视剧是吧?叫《北辙南辕》?
龚宇:客串过两次,第一次是我们第一部网剧,其实不是我想出名,是为了体验拍戏到底是咋回事儿,拍了一上午,最后播了40多秒,我当时还抱怨,人家说你要不是老板,还没这么长时间(笑)。
《北辙南辕》是大家起哄,特别是冯小刚导演说,你也来演一个吧,你就演爱奇艺的龚宇,本色出演,有点娱乐性。
《中国企业家》:现在还有像玩飞机模型这样的爱好吗?
龚宇:爱好没了,模型还在,没时间。
《中国企业家》:你觉得自己是比较闷的还是有点文艺?
龚宇:我在理工科算文艺的,但是我的基本思维逻辑还是理工科的。我一想什么事儿就是123,分树状结构。但是做创作的这些人,他是点状的。
其实做企业也是,我一开始做企业的时候特别强调逻辑性,这目标实现要做多少件事儿,然后每件事儿都均匀地安排资源、精力去做。后来好像发现不对,干的时候就是抓要点,把别的事扔掉,当然现在有经验也有教训了,特别是最近这一两年教训挺多的。
《中国企业家》:你怎么看待年龄这件事?如果让现在的你,对清华刚毕业时的你提一个建议,会提一个什么样的建议?
龚宇:我对从在校期间到现在走过的路,还是挺满意的。
如果要提建议的话,就是希望年轻的时候经历更多一些。比如在校期间,可以去北大,去别的学校多听一些讲座,知识面更广一些,视野更高一些,知识的宽度还是不够,成长太慢。如果要早几年,可能对我、对工作来讲,更有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