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达的初冬
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街头依然能感受肃杀的气氛。(新华社)
巴格达到处是安检。(作者提供)
2018年与Firas(右一)合影于巴格达,如今天人永隔。(作者提供)
清早,冷冽的寒风,如刀锋扫过脸颊,脖子缩紧,发丝空中飞扬。约定时间未到,你早已立在车旁等候,远远望去,壮硕的身影,穿着一袭厚重的夹克,双手插口袋,一派潇洒样。
巴格达的初冬,风,冷冷地吹。太阳一露脸,衣服洋葱似一件件地剥,这是早晚温差大的典型沙漠气候。
微亮的天光照在你笑盈盈的脸上,我拉着行李箱慢慢走近。靠近,你要我立定,以巴比伦饭店为背景,反手自拍为两人留下纪念。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倏地让我萌起依依之情,上车前还回眸饭店,金碧辉煌的建筑,不禁心里低呼:「再见了!巴格达。」
没想到,不过两年光景,不能再见到的竟是你。因肺炎病毒,你向人间永别。
噩耗传来,一阵怔忡,如顿失远方亲人的难受。忆起巴格达饭店前,你我互道珍重再见,那么清晰的画面,你怎可能一声不响就走了。那时的你,一种天地无惧的姿态,壮硕如你,生命中已走过无数的烽火烟硝,怎会不敌病毒威胁,一夕永别人间。
巴格达的机场,异于一般的国际机场。抵达或离开,均须隔离在十公里以外,接驳特定的巴士或计程车到转运站,才算真正入境与出境。这段距离的安检,尤其严格,无论狼犬在行李上的嗅闻,或仪器在人身的检测,一关又一关,千万要小心。
这些信息,在前往机场的车上,你殷切叮咛,巨细靡遗,仿佛是一位慈母面对即将远行的孩子。我不禁哑然失笑,一下间你我长幼对调?你一直喊我:「Aunt」的,不是吗?
与伊拉克结缘甚早,拜你父亲所赐。波斯湾战争前,他曾一口气带了七位买主来台,向我公司采购。从此,被淡忘脑门外的近东史,变成了真人真事的口述,在我面前演出。
你父亲进出台湾频繁,从单次签证变成了多次。每次停留非得把签证期限住满才肯离开,可见他对台湾的钟情。每次来,总有仅懂阿拉伯语的伊拉克人同行,不知哪一年开始,你加入了阵容。他属老派商人,每次与他商谈,只见他从口袋掏出一张又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字迹只有他看得懂吧?)他讲我写。斯情斯景,你在一旁,脸上闪着慧黠的笑容,然后摇摇头。那意思我懂,你既钦佩你父亲有条不紊地处理繁杂事而不出差错,他一人任台湾多家厂商代理,经年累月,非易事。另一方面,对于他这种落伍的做事方式,你也不以为然,我倒庆幸因你的加入,如虎添翼,我们的往来联络,效率倍增。
商场虽重利,时日一久,商谊成情谊。我们因更多的交集,让我了解走过战争的伊拉克和你的家族,你叔叔被绑架了,付了钱却被撕票;你手足因子弹不长眼而丧生。战争的残酷,人命如蝼蚁的卑微,掀起我儿时躲防空洞避砲弹的惊悚记忆。年轻时代的你,对于战争的悲愤,恨归恨,依然能理智地向我分析,回教里什叶派和逊尼派冲突的历史因缘,导致西方强权乘虚而入。你无奈的表情,晶亮的眼神,表示以坚定不屈的态度,继续与现实对抗。于是,你积极筹划多项事业,期待在百废待举的巴格达,杀出一条生路。
2018年底,我的一趟伊拉克商展,与你近距离相处了一个礼拜,参与了你的生活,也见证了伊拉克的一页悲欢史。幸亏有你,我的巴格达旅行,变得跟别人不一样。
伊拉克给世人的印象,无疑是战争的代名词。动身前夕,在台湾商展组团会议上,从主办单位到旅行社,上上下下,对饱经烽火蹂躏、封闭很久的伊拉克,资讯有限,人人有股忐忑不安的氛围,弥漫心口。
果然,一下飞机就倍感肃杀,紧张的气氛,从四周团团包围住。巴格达的残垣断壁,持枪荷弹的军人,检查哨、铁丝网,触目可见。虽已停火,战争的余烬仍在,画面之沉重,让人一颗心往下坠。
当其他团员如惊弓鸟为安全考量,忌惮外出,仅随旅行社提供的游览车,往返展览馆。幸亏有你,费心地安排一切,我们如鱼得水在巴格达,享受它的夜生活。每晚下工,你是向导,陪我们吃饭、逛街、参观,体验当地的生活,愈夜愈美丽。
华灯初上,晚餐开始,餐桌上堆满小碟的开胃菜。餐盘上,食物奔放着天然色彩,缤纷喧闹,全是来自两河流域富饶的土地。热腾腾的烙面饼一上桌,主菜没来,美味可口的小菜,浅尝后欲罢不能,几近饱腹。什么?你再说一遍,这些小菜通通是free(免费)的?真令人惊讶。食物的背后,仿佛看到阳光下流淌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一幅瓜果甜美、菜蔬绿意盎然的繁荣景象。
这趟旅行,因为有你,变得更精采。从出发前的不安之心,变成了探险的乐趣。
走访了你的工作场所,如工厂、3C产品的专卖店,和规划中的旅行社……。不管哪种行业,皆包裹着你的梦想。
梦想,是你往前走的动力,具前瞻性,因缘你近年台湾的来去,取道杜拜,目睹了开放社会的丰衣足食。这些繁荣景象,对照长期封闭的伊拉克,不啻为你开了一扇窗。它稀释了你身为伊拉克人特有的沉重宿命。在巴格达期间,所到之处,不管男女老少,争相与我们照相。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你在一旁,除了微笑加上叹息,并解释,这个国家关闭太久了,善良、纯朴的人民看到外国人,分外地热情。
从你的Whatsapp,你的哥哥发出悲伤的讯息,你不幸染疫,几日后不敌病毒侵袭,永久安息了。
反复读着信息,难以置信。台湾面对疫情侵袭,无处不弥漫着一股前未有的恐慌,仿佛人人登上了诺亚方舟,期待躲过如洪水猛兽的疫情。我惦记我的老友,你老来丧子的父亲,这悲伤于他太沉重,而我实在无能为力去安慰他。因我复杂的情绪,不知是面对疫情的怯弱,或来不及的悲伤,已无法分辨。
已两年,我慢慢沉淀,不禁忆起巴格达的初冬,我们一面吃烧烤,一面聆听你的谈话。你谈兴大发,大则伊拉克的怀璧其罪,小则你个人抱负,话题不疲也不停歇。
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那日说话时你发亮的眼神,仿佛你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