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冬天
《大侠柠檬水》。(金马影展执委会提供)
《失翼灵雀》。(金马影展执委会提供)
《网中的太阳》。(金马影展执委会提供)
《消防员的舞会》。(金马影展执委会提供)
《野雏菊》。(金马影展执委会提供)
好事多磨,去年因三级警戒整整延后一年的「金马经典影展:捷克斯洛伐克电影黄金时代」终于要在七、八月重现了。
和捷克斯洛伐克电影结缘,大抵是侯孝贤的《悲情城市》(1989)在银幕掀起政治禁忌探索热潮的时候,对电影求知若渴的我,在MTV看了更遥远的《大街上的商店》(1965)、《严密监视的列车》(1966),前者讲老实木匠与犹太老妇误打误撞却又相濡以沫的关系,后者拿性功能障碍调侃第三帝国统治下的卑屈,加上米洛斯福曼(Miloš Forman)呛辣戳痛体制假象的《金发女郎之恋》(1965)、《消防员的舞会》(1967),这批威震奥斯卡的老片不只好看,那种与我们迥然不同的、爬梳历史瘀痂时的黑色幽默,完全吸引了我。紧接着,因丝绒革命、共党垮台而得以重见天日的《失翼灵雀》(1969)、《隔墙有耳》(1970)在柏林、坎城影展成为焦点,也顺势被引进台湾。很奇妙的,身在1990年代初的我就这样成了196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电影的忠实粉丝。当时没料到,10年后首度策划影展,会再和它扯上关系。
2002年,才第四届的台北电影节转型为「城市」影展,其实是「官方」规定的结果。但即使按题作文,也不表示没有可为。首次做的两个城市,一个是理所当然的巴黎(不只是因为法国片源丰富,他们乐此不疲的主动推广,也降低了引的难度,自然是保险的选择),另一个则是充满未知的布拉格。我这个策展菜鸟,把当年看过、读到的,编成想像的片单;在天寒地冻的12月,随着总策划黄建业老师飞往异国取经。
说取经真的不夸张。布拉格电影资料馆馆长欧佩拉(Vladimir Opěla)真是爱电影的人,没有官腔,无需应酬,直接跟我们补充了外人不熟的电影珍品,还出面代邀大咖影人来访。老先生没想到有人一口气要放这么多捷克电影,剑及履及的程度,夸张到我们还没启程返台,所有参展电影的对白本都已经备妥要让我们带回来了。那是电影还没数位化的时代,厚重的拷贝意味着昂贵的运费,我们真是憨人傻福,不但有对方相助,当时台湾驻捷克办事处也极其热心,不但在当地有求必应,带我们挖了不少宝,还出手解决了运送问题。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看过雪。没想到一下子,就闯入零下好几度的世界。靠近圣诞节,布拉格市集出现卖热红酒的小贩,戴手套捧着喝的模样有些滑稽,却为即将带回的电影盛宴感到兴奋,呼出的热气也更觉香甜。
布拉格的冬天,紧接着台北的春天。彼时电影节订在3月,我的偶像,《严密监视的列车》、《失翼灵雀》导演伊利曼佐(Jiri Menzel)来了,他说已经把重心转向剧场,电影不适合他了,谁知几年后他终究还是把赫拉巴尔的《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2006)搬上大银幕,与《列车》《灵雀》相互辉映;东欧首席女导演齐蒂洛瓦(Věra Chytilova)也来了,她的《野雏菊》等前卫作品艳惊全场,也开启我们对捷克斯洛伐克电影的另一种想像,直到今天,都还有影迷跟我聊起当年看影展的丰收,确实有太多前所未见的宝藏。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电影奇迹啊?捷克斯洛伐克是在一次世界大战奥匈帝国瓦解后才成立的国家。二战期间被纳粹德国占领,1948年成为共产国家,但路线却与苏联老大哥若即若离、时有分歧。毕竟必要的开放和自觉的态度,是艺术浪潮得以实现的基本条件。而布拉格电影学院(FAMU)则成为他们的养成基地。1998年出炉的捷克影史百大电影选拔,有三分之一作品集中在1963-1970几年间,足见当时无论在质与量都是高峰。可惜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苏联率领华沙公约组织坦克开进布拉格,也宣告黄金时代的夭折。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流逝的时光,无法重来,难免遗憾。唯一稍可庆幸的是,这些影片保存得当,即使在1970年起屡屡遭禁,待云开日出时,还完好如初。
再次耙梳,不难发现在运动伊始,新锐们先是突破共党教条与乐观主义,面向生活的同时,也展开对形式的探索,而出现《网中的太阳》(1963)、《薇拉与伊娃》(1963)、《黑彼得》(1964)、《强迫中奖》(1964)这类描写青春苦闷、女性处境、城市生活的作品。而随着浪潮席卷,更大胆更激烈的内容,也就如雨后春笋了,这也是经典密集涌出的时候,捷克斯洛伐克电影在奥斯卡、坎城、柏林、威尼斯各大影展出尽锋头。在最开放的时候,像《失翼灵雀》、《超级好公民》(1969)、《玩笑》(1969)这种直接拿共产党人及错误政策开刀的内容,都能通过审查得以拍摄;只不过完成时,已然风云变色。苏联入侵后,捷克斯洛伐克电影也没放弃发声,只不过改用狂乱的超现实手法来暗渡陈仓,《焚尸人》(1969)、《鸟,孤儿与傻子》(1969)、《为年轻刽子手的辩护》(1970)、《天堂禁果》(1970)看似狂乱,却意有所指。待捷克斯洛伐克进入「正常化」时期,对创作自由的打压,也意味他们从国际影坛销声匿迹。
每每回顾这段影史,有赞叹,也有扼腕。也不时有些新发现。譬如利普斯基(Oldřich Lipsky),虽然他不被摆在新浪潮看待,但在同时期拍的几部片,却令人叫绝。《快乐结局》把整部电影倒着放,死的变为复活,爱恨可以颠倒,直开叙述逻辑的玩笑。而高踞整个60年代票房冠军的《大侠柠檬水》竟然直接模仿美国歌唱牛仔西部片,惟妙惟肖,娱乐十足外,脑洞大开的结局,则是好莱坞所不敢的。
有时我会疯狂地在后来的捷克或斯洛伐克电影(它们在1993年同意分离成两个国家)寻找当年遗绪,也曾经把希望寄托在斯维拉克(Jan Svěrak《青青校树》《游子》)、霍布雷克(Jan Hrebejk《甜蜜的永远》《分道不扬镳》)身上。其实念念不忘的,还是当年惊掘到的奇花异卉,那真是一个精彩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