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性別爭議(下)保護女性的初衷,為何成為「不合格女人」的審查陷阱?
台湾女子拳击选手林郁婷于8月2日57公斤级16强赛晋级。 图/美联社
编按:巴黎奥运的性别争议持续延烧,除了台湾女子拳击选手林郁婷,阿尔及利亚女子拳击手哈利夫(Imane Khelif)1日更发生了对手上场不到1分钟就弃赛、再次被反对者批为「男人打女人」。两人都因为2023年遭国际拳击总会(IBA)指控未通过性别检测,今年两人在奥运的优异表现也引得辩论愈演愈烈,牵扯出关于跨性别者、间性人(阴阳人)与其他染色体不符常值的案例讨论,更因知名作家JK罗琳高调加入质疑行列而扩大。本文试图简述当代运动赛事性别检测的现状与争议,又何以成为针对女性的审查与限制。
▌接续上篇:〈巴黎奥运性别争议(上)当性别的分类帽失灵:重建公平赛制的现代挑战〉
在围绕着哈利夫和林郁婷而起的争议发生后,不只两位选手不断被迫「证明」,连带两人的亲友故旧和广大网友们,均展开一场「帮忙证明」其身份的论述战,佐证两人不可能是「隐藏的跨性别」,而是「真女人」。在哈利夫身上,还牵涉更幽微的肤色与种族的议题,非白人的身体,总是在被「过度性化」和「去女性化」的两个极端之间摆荡。
什么是「女人」?由谁来定义「女人」
但当一个白人女性运动员太过杰出,一样会承受类似质疑。美国奥运史上拥有最多金牌的女子游泳选手Katie Ledekey,即为近年最知名的例证,即使她日常会擦指甲油和口红拍照或亮相,外貌也更偏向传统对女性的想像,仍一直被「明明是男人/跨性别」的谣言困扰,只因为她「强到不像个女人」。
在此必须提醒的是,林与哈两位选手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性别认同,这也是选手的个人隐私,至今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就是DSD的选手,或隐瞒了这方面资讯,况且,只要符合赛会规定,不管是或不是,身体情况本就属于选手个人隐私,没有义务向大众交待。如果对监管标准和流程有所疑问,究责对象也不该是运动员本人。
还原这场争议的本质,仍是那套古老但至今仍有效的「谁能被称为/视为女人」的性别审查。一开始,是以(不)符合某些特质、行为、外貌为条件,后来进展到必须拿出染色体检查报告,才配称作女人。究竟是哪些人来决定「女人」的定义?又是哪种机制下的影响力,是谁的价值观和脚本在决定谁是「女人」?,又是谁给了这些人和机制去定义「女人」该如何的权力?
现在这个定义是生殖器,难道以后不会有哪一天,变成必须有月经能力才算女人,已停经或无法生育的,外表不够阴柔美丽的,做不好照顾养育工作的,可能将失去被当作女人,甚至当个人的资格?
南非田径女子选手Caster Semanya因天生睾固酮浓度过高,被禁止参加其擅长的400至800尺赛事,图为2022年她尝试参加世界田径锦标赛5000公尺赛事。 图/美联社
运动场上的公平很重要,但我们也不该为求取公平,无视这种赤裸裸的性别审查,这是父权分而治之的陷阱,最终代价仍会回到女性群体身上,以新的面貌,延续旧有的规训和限制。这样的审查千百年来其实一直都存在,只是以不同的说词和方式出现,包括「不婚不生是国安危机」,或是网路留言里常见的「这女的我可以」,背后都是同一套对女性的审查,以特定条件规范来「验证」女性的价值和存在意义。
在选手们遭遇委屈和质疑的此刻,除了就公平性展开回应和讨论,更格外需要强调其中的性别审查。在这场讨论中,既无法、也不该绕过与跨性别有关的争议,发生林郁婷身上的羞辱与不公,正是近年各国兴起、反对跨性别者争取权益的作用。
造成顺性别女性权益受损的原因,并不是跨性别站出来争取平等权,而排挤或抢占了「属于女性的」,而是因为父权体制用同一套规则来规训每个个体,且隐去自身的痕迹,让女性与跨性别群体去相争审查规则下,施舍出来的资源。排除了跨性别,「女性」并不会更安全、更自由、拥有更多。
虽然如此,我认为有必要强调,谈到顺性别女性与跨性别女性间的弱弱相残时,也要同时理解现代女性在法律上看似平等,却仍面临社会、文化、职场和发展机会的种种不均和不友善之下,所产生的难以单靠自身克服的巨大挫折感。无奈之下,部份女性选择以自我隔离的方式,进行消极抵抗,采这种路线的,有从韩国发源、后来在中国女性社群发扬光大的6B4T,和出没于噗浪、推特,普遍自称「基女」的群体。
既然拖不动父权社会,也等不到身边的人们大量、大幅度的改变,那么打造专属于女性的「安全空间」,就成了能重新唤起该群体动力和积极感的目标。相似的创伤经验和无力感,让性别本质论成为建构安全空间的「阻力最小之路」,讽刺的是,父权创造出来那套规训女性的工具和分类标准,在此幻化成确保空间纯净的依据:从出生时具哪种外生殖器,到有没有月经,再到性染色体只能有X。在安全感到手、感觉重新拿回自主权的时候,主要敌人也从父权,变成了「不合格」的女人。
《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反对生理性别无法符合男女框架运动员上场,更表示她们参加比赛是「作弊」,更激发对林郁婷、哈利夫的质疑。 图/X、路透社
虽然这些论述,我不赞同的可能比赞同的多,但情感上,并不难理解那种被剥夺感和被压迫的情绪,尤其当文化战争越演越烈,反政确之火也在台湾迅速燎原之际,每天在社群平台上看到那些论战的品质,这种隔离路线,至少能给予足够的温暖与清净,看似也惩罚了一些「混进来的背叛者」,认为借此就能削弱父权,让其无人可用。
但作为一个在很多方面「不合格」的顺性别女性,承受过不计其数相似的审查和质疑,在向往同温层抚慰的同时,无法不去辨识并指出:恐跨、排跨与厌女,确实就是一体两面。为了维持安全感和纯净化而进行的各种排除,仍是父权审查的变形,不论它看起来多么像为了女性好、多么强调是为了保护女性。更甚者,还可能成为反被父权隔离在外、伤害不到其根基的存在,失去对现实的影响力。
从始至终,亏欠女性、伤害女性这个群体,让「女人」为难的,并不是跨性别群体,而是父权下的性别审查,以及分而治之的手段。当「女人」以保护自身权益为由和跨性别群体战成一团,当诉求性别平权和性少数尊严的,与反SJW交锋,且都自认所求的不过一个公平,那些真正该负责任的国际奥会、各单项协会、各国体育和健康部门,还有各种占尽好处、执行父权机制的人们,却爽爽隐身、消失了。不要这么便宜他们,好吗?
文化战争与反政确浪潮下,沟通还可能吗?
正因为见识过文化战争里,各种包裹式简化对决的阵地战,对公共讨论造成致命性的破坏力,虽然悲观,但重建沟通的第一步,是诚实面对各种事实和资讯,例如在谈到DSD的时候,不能只选择对运动能力没有影响的个案,当然也不能走回阻力最小之路,顺着任何一边搬了椅子就坐,好像所有不支持无条件参赛的就都是歧视、反同、恐跨,而所有支持兼顾平等权的,就是无视公平、只想让赛事变得难看。
身为一个致力性别平等的运动者,当然有些不能放弃的原则,但在盼望的美丽新世界到来之前,这必然是一个走在钢索上的难题,如何让每个愿意协商,而非踩住立场绝不让步的人们,能往前一步、说出自己在乎的理由,和自身的价值排序,然后去思考其他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放弃的目标。
在此也想提供一个比较女性主义、非二元的视角:过去几天围绕着两位女性拳击选手的各种「证明」,本身也同时具有的两面性,一面是各种试图以外显特征、身份证开头数字、包括找出各种角度、年龄的照片,提出属于该国文化和法律背景,证明她们「就是女人」的努力,确实落入厌女框架,但不少分享文,又同时夹杂着选手个人的生命故事、和对外貌偏见、体态身材印象的反省,指向女性运动员因性别而遭遇的不平等处境。在拉拉扯扯、跌跌撞撞中,仍可能长出肯定并鼓励着更多女性的力量,去勇于挑战并质疑「什么是女生该有的样子」。
从相关讨论中,性别的分野既被巩固,也被解构,自认是女性主义者、支持多元性别平等的群体,同时也必须面对着「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之间,既无法相互消解,也无法相互否证的状态,特别是对谈惯了大结构的运动者来说,肉身的存在与经验,是对各种理论最残忍也最有效的检验;而对看似站在保守对立面的人们,一旦认识到肉身也能存在这么多种的差异,也总有人会松动立场,开始以此作为思考什么才更接近正义的起点。
在制度面前、在两方阵营的战火中心的运动员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会受伤、会悲伤,他们付出的汗水和努力,不该被简化判断,或理所当然该成为旁人想追求的公平或平等之下的牺牲者。
被质疑性别的阿尔及利亚拳击选手哈利夫,3日晋级4强赛后情绪激动流泪,喊出「我是女人」。 图/美联社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