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法中的已发未发

两期书论网课都已讲完,从明清读到了宋元。以后有时间再继续上溯隋唐和汉魏六朝。有空时,陆续做些记录整理,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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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法中的已发未发

柯小刚(无竟寓)

古人书论多重发笔,正是因为一画发笔之前,只有浑然未分之道,本无所谓法;唯当一画落笔之际,法才始生于两仪分立之中。法的本质实际上就是两端之间的相反相成之道。譬如,在顺与逆、徐与疾、方与圆、轻与重、疏与密、枯与润、点画与使转、遣送与淹留的矛盾关系之中,如何在对立面的张力中成就自身、并通过成就自身而成就对方,以及最后在对立双方的相反相成中成就整全的书写,这样的方法,便是书法之所谓“法”的本质。相比之下,两仪未分、浑然天成的无画之境,自然也就是法尚未生之境。笪重光《书筏》通篇以对偶句式论书,如“起笔为呼,承笔为应”之类,即寓此意。《书筏》论法,而法如舟楫,须“左右流之”乃得行舟,故对偶以象之。又《金刚经》云:“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则又可见“书筏”之命名中,深蕴以法见无法、以二归不二之义也。

由是可见,落笔之前的“默坐静思”(蔡邕《笔论》)“收视反听”(虞世南《笔髓论》)是从万殊分别的对象化世界返回到太朴未分的无何有之乡,以便“听之以气”、“虚以待物”(《庄子·人间世》),等待一画发笔的初机之动;而当一画发笔,起势绽出,便是“从混沌里放出光明”(石涛《画语录·氤氲章第七》),一画开天,万化成象,重新进入丰富多彩的世界。不过,这个丰富不再是对象化世界的杂多,而是书写行动自身所创造出来的丰富多彩。所以,无论这种丰富性表现出多么变幻无穷的笔势、体态和点画狼藉的用笔、乱石铺街的章法,它也仍然会保有一画发笔前的纯一性。只要书写行动是专一的,行动所生的丰富变化就永远保有某种纯一性。禅语所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正是此义。此时,书写者虽然已经出离机发之前的、法尚未立的太朴,进入点画有法、锋势发机的世界,但又不同于“默坐静思”之前的那个心随物转的对象化世界。因为,在原初浑朴的静寂和万象纷呈的流行之间,有一种不同于太朴的纯一和不同于对象化世界的丰富,这便是《中庸》所谓“纯亦不已”的状态,在书法中也就是王僧虔描述过的“忘”:“心忘于笔、手忘于书”(《笔意赞》)。

在“忘于书”的书写中,一画一画,续成万画,而千画万画又只是一画。此时,千笔万笔之“不已”只是一画之“纯”,而一画之纯却不滞于静、不止于一。一画之“一”是在笔笔相生、画画相续的不息运动中恬然自一。当每一笔“自倒自起,自收自束”(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则一画是一画,同时一画生一画,各自具足而又生生不息。《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辞上传》),亦此之谓也。阴阳相继之交错成文、运化不已,和阳刚阴柔的各自成就、纯净单一,共同构成“生生之谓易”的条件和笔笔相生以成书的根本原理。

一阴一阳之道见诸历代书论,莫过于笪重光《书筏》。不但在思想上,而且在贯彻始终的对偶句式上,“书筏”都像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生动体现。如其论点画之发笔云:“横画之发笔仰,竖画之发笔俯;撇之发笔重,捺之发笔轻;折之发笔顿,裹之发笔圆;点之发笔挫,钩之发笔利;一呼之发笔露,一应之发笔藏;分布之发笔宽,结构之发笔紧。”说“发笔”而不说“起笔”,因为“起笔”是立足于一个孤立的笔画内部对起行收动作过程的分析式命名,而“发笔”则是从点画之间的笔势关联出发,把点画理解为连绵不绝的笔势运动中的生发瞬间。如此,则横竖撇捺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互不相干的几何交叉,而是通过发笔体态之俯仰轻重而相与顾盼、痛痒相关。而且,通过俯仰、轻重、藏露、宽紧等相反态势的相互激发和返回,使书势张力越来越大但并不失衡,反而是在更大的张力中取得更高层次的中和平衡,达到《中庸》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而且,俯仰相平、轻重相衡的结果,使得发笔之后可以“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虽千笔万笔而无异于发笔之前的“未发谓之中”。

实际上,所谓“永字八法”的“侧、勒、努、趯、策、掠、啄、磔”等动作体态式的命名方式,就是从笔势关连出发,对点横竖勾等点画形态的发生学理解。唐人《永字八法》皆加“势”字,称之为“侧势”“勒势”“努势”等等(《书苑菁华卷二》),即已明示此义。一个孤立的点只是一个点,而笔势关连中的点却必须发生为“侧”的体势动作,以便带向下一个点画的体势动作。勒、努、趯、策……等等,余画皆然。姜夔更以身体部位及其神情体态论之,如“点者,字之眉目,全藉顾盼精神,有向有背,随字异形;横直画者,字之体骨,欲其坚正匀净,有起有止,所贵长短合宜,结束坚实;丿乀者,字之手足,伸缩异度,变化多端,要如鱼翼鸟翅,有翩翩自得之状;乚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沉实”(《续书谱·真书》)。如此,则每一个点画单看都是不平衡的,以便形成一种动势而迎向下一笔;但从全局来看,恰恰是上一笔的呼带来下一笔的应,上一笔的问带来下一笔的答,使整个书写过程成为一场生机盎然的对话、交响和舞蹈,并因而产生一种生机盎然的动态平衡。

笔势运动的前后呼应、左右映带自然会带来视觉效果上富有张力的平衡,此不待言者。不过,如果只停留在视觉分析的表层,不深入到视觉形象之所以发生为如此的动作本原中去,书法理论就会逐渐脱离实际书写经验,蜕变为一种事后的、针对现成对象的形式分析。然后,基于此类视觉中心主义观点的书论又会反过来影响书法创作的方式,使书法日益减少其书写性,异化为一种平面视觉设计的艺术。这种意义上的书法就会逐渐脱离中文所谓“书”的本义,而更加靠近西文的“calligraphy”了(其希腊词根本义为美术字书写)。笔法与书道之传,于是乎绝矣。

笔法的本质并不是谁发明的某种特殊技术,而是自然书写的发生原理。此理来自仰观俯察而造字成文的自然、身体结构和动作方式的自然、笔墨纸砚书写工具相与触发的自然、人生遭际和环境相感的自然,以及上述种种因素或乖或合的偶然情态。孙过庭《书谱》论之详矣。

体态动作是点画形态的发生学本原,而身心整体的本体感觉则是体态动作的本原。点画之所以能自然贯气,是因为书写动作是在连续笔势中的无为而为。这意味着,笔势运动既是一种高度专注、凝神聚气的有意动作,也是一种忘于其中的无意之动。有意之动必须借助视觉,专注于对象,精准控制;无意之动则更多出于身心整体的“本体感觉”。譬如穿针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对象化凝视才能完成动作,但在黑暗中的击掌却无须对象化的视觉监控和有意动作,仅需内在的本体感觉即可使两掌精准相击。追求外形精确复刻的临摹类似于穿针的专注和有意动作,而自然书写中的凝神专注却恰因其专注而忘于其中,进入一种仿佛并不专注的无意之动的状态。

为什么黄庭坚一方面说“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山谷集卷二十八·题缝本法帖》),另一方面又说自古笔法只是“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山谷集卷二十九·论黔州时字》)?前者云作书当有意,但并不是今人所谓“控笔”之意;后者心手解散,但又不是走神、注意力不集中。“心能转腕、手能转笔”是进入势中,使心手腕笔自相协调而动、自然而运,而上下左右无不周备,到边到角。包世臣所谓“气满”,笪重光所谓“古今书家同一圆秀”,皆此意也。如此,则能“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参之”(姜夔《续书谱·真书》)。以是观之,今人所谓“控笔”便是一种“私意”,而势中之“转”则是“真态”“诚意”,亦即“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的无意之意。“心能转腕、手能转笔”是书写中的“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而“心不知手、手不知心”则是在“心忘于笔、手忘于书”(王僧虔《笔意赞》)的书写中回归到“未发谓之中”(《中庸》)。

连接“未发”“已发”的奇点便是古人所谓“发笔”。发笔之妙,不在藏,亦不在露,而在藏露之间,在“已发”之中“观未发时气象”,在藏有意于无意之中。发而未尝发,未发而不妨一发,是发也。南宋陈槱观李阳冰篆书真迹,见其“字画起止处,皆微露锋锷”,“发笔处圆若运规而见锋颖” (《负暄野录》) 。然则藏欤?露欤?有意乎?无意乎?老子云:“故常有,欲以观其徼;常无,欲以观其妙。”吾于此知之矣。蔡邕既云“欲书先散怀抱”,是无之以观其妙也;又以“沉密神采,如对至尊”而临纸,则是有之以观其徼也。“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其于书也,则非玄学,乃可见诸身体书写之深切著明者也。今之书者其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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