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新文学背后的女性越剧“不会了”?
◎解三酲
一开始看到小剧场越剧《春花暮成雪》的宣传,我便十分感兴趣。一来是想看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原生代退休后,在新编剧目上的“排列组合”是否能够返本开新;二来是好奇,脱离最擅长的生旦对儿戏,越剧如何只用三个旦角来讲故事,尤其两位还同宗吕派。
如一件旧物
开场,当朱丹萍扮演的女学生说出那个隐在三个旦角背后的男性是留学东洋的“大先生”,而陈辉玲饰演的“媳妇”一角,是洪瑛饰演的“婆婆”送给大先生的一件“礼物”时,对现代文学略有了解的观众便都能猜出,三位演员扮演的是鲁迅的母亲、原配朱安以及妻子许广平。
女子越剧的发展本身就和新文学,尤其是新文学的旗手鲁迅密不可分。没有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就没有袁雪芬主导的越剧改革。而“浙百”原团长茅威涛,其文人越剧创作的巅峰,恰巧也是捏合了两篇鲁迅小说的越剧《孔乙己》。
鲁迅笔下的旧社会文人和旧社会女性早就在越剧舞台上司空见惯,但鲁迅背后的家庭,乃至新文学背后的旧式女人,尤其是那些被新文学家在某种程度上“牺牲”的旧女人,却是很少被表现的,更不要说对新文学家的作为作出反思。哪怕是剧种发展与中国女性翻身历程若合符节的越剧,在这方面也是不足的。
而这出戏,演员配置上“小生/理想男性”的缺位,本身就是对越剧传统观众的一种冒犯,这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性别反讽?旧妇和新人的扮演者都是一个流派,服装上女学生的裙子比家庭主妇的袍子还长,是否暗示着即使新女性也没能离开妻子的从属地位?我的期待值被再度推高。
当然,越剧中不是没有表现过新文学家。上海越剧院在鲁迅诞辰百年(1981年)创排的《鲁迅在广州》,讲的是1927年大革命时期鲁迅思想急遽转变的半年光阴。在他身边的许广平,在主要描摹鲁迅牺牲自己、关爱学生、与校方背后国民党势力做斗争的群像戏里,戏份并不多。越剧所擅长的感情戏更是点到为止,笔墨精省。
海宁越剧团原创越剧《西天的云彩》讲的是诗人徐志摩和他生命中三个女人的故事,也是本世纪头十年的创排了。随着时代的变革,关于女性的想法在这十几年一日千里,这种美化男性主角、放大情感纠葛对女性生命意义的剧本,也不一定符合现在观众的口味,何况还没有成熟的唱段可资再三品味。
而且,徐志摩的原配张幼仪,也不全然是一个只生活于家庭之中的旧社会女性。离婚本身也是她事业开始的契机,虽然在当时也并非她自主的选择。舞台上的张幼仪,在离婚后再见徐志摩,还在感谢他的放手以及徐家对她事业的成全。
越美越残酷
但是很遗憾,《春花暮成雪》的故事并没有回应,甚至完全打破了我在看戏之初的期待。虽然主题足够先行和尖锐,但情节冗长、节奏拖沓,全靠女学生旁白推动剧情也难以忍受。而当剧情衍进到女学生出狱后回到北平,看到“媳妇”打算卖掉大先生旧书时加以阻止,我以为“媳妇”在经历漫长岁月的折磨后会变得尖刻,会坚持卖书,会对最终成了妻子的女学生语出嘲讽——就像她在面对对方喊出的一声“师母”时的反应一样。没想到她毫不挣扎地接受了对方辩手的观点。众所周知,鲁迅的遗嘱是“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忘记我,管自己生活”,显然为了生活卖掉旧物更符合他的精神,虽然这不利于文学史研究,也不合于史实。
“媳妇”被丈夫一直冷待,从礼物变成旧物,从旧物变成遗物,居然在结尾时仍然十分感激命运的安排,唱到嫁给大先生一生无悔,不嫁大先生一生乏味。我以为全剧对媳妇牺牲、奉献的铺陈是劝百讽一,曲终还会奏雅,没想到是完全的修旧如旧,就如同剧名“春花暮成雪”只是一种比喻。面对这种新世道容不下的旧式女性,此时的比喻越美,就越残酷。
就像本剧,主演的表演越细腻,唱腔越醇熟,就越让观众为她为这种剧本浪费创作力而感到惋惜。陈辉玲,是多么擅长演这种被时代而不光光是被男性所辜负的角色啊,从《陆游与唐婉》中的唐婉,到《藏书之家》中的花如笺,这次不过是又在这类角色中添了不甚出奇的新一个,还是停留在了舒适区。
放弃太可惜
我一向十分不喜新编戏在结尾非要主角用大段唱来直抒胸臆,这就是偷懒。好比剧作的前95%写了一篇非常烂的记叙文,人物剧情都没写到位,但没关系,大笔一挥,最后来一大段唱议论一下,拖沓收尾。凡是这么安排的,一律视为主创的不自信。
最好的结尾要么是豹尾,嘎嘣断了——传统戏就这样,因为对表演和故事都有信心;早期电影也这样,一个“完”了事。要么是留有余韵,是下场门留给观众的背影。观众在欣赏整出戏的唱念以后,需要回味一下,缓冲一下,好比现在电影的字幕环节还有主题曲和一些花絮。但这时候不宜用繁复的唱做来层类叠加,会给演员和观众增加负担。
今日的越剧,能不能只“顺拐”地白描甚至赞颂旧式女性的牺牲?当然可以,但那又何必新编呢?多得是这样的经典。今日的越剧,可不可以不站在同情、反思乃至超越的角度,表现新文学背后的旧社会女性?当然也可以,只是放弃了自己最熟悉的阵地,太可惜。就像《鲁迅在广州》中鲁迅的扮演者、越剧男小生刘琼谈到创作要不要上难度、用一整出大戏来演鲁迅时说:“如果(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们‘绍兴戏’不纪念他,二百周年纪念日就轮不到我们啦。”摄影/尹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