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地的閱讀香港(一)——讀陳奕廷《傘裡傘外:民主前夕的香港故事》
关心香港前途的人都在问,香港下一步该怎么办......。 图/路透社
长久以来,台湾人对香港的第一印象,不外乎是「很好吃、很好买、很好逛」的旅游景点,或是赌神、明星和古惑仔横行的地方。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香港逐渐进入台湾公共领域的视野,「今日香港,明日台湾」一时间喧天价响──虽然这句富动员力的口号仍有待检验。
即便如此,一名记者前辈曾告诉我:「如果以零到一百分衡量,台湾以前对香港的关注大概是一分,这两三年虽然有提高,但也只停在大约十五分而已。」
反观香港,雨伞抗争结束后,香港的生态已经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甚而难以辨认。一方面,可感觉到香港公民社会与精神风貌的板块位移,有如原子、分子在化学反应下的重组,公民社会中的不同力量仍处在重新摸索战斗位置的过程。。另一方面,关心香港前途的人都在问,香港下一步该怎么办,但都没有立即明显的答案,加上雨伞抗争的挫败,窒息感与无力感弥漫整个香港社会。
中研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吴介民在〈中国因素气旋下的台港公民抵抗运动〉这篇文章指出:「香港与台湾的民主运动与反抗运动,各有其历史脉络,然而在中国因素影响下,两者在公民运动领域,却有着愈来愈高的相似性,这种运动形貌上的『同形化』,表现在抗争对手的指认、运动修辞、构框等面向上。」
台港两公民社会越走越近,双方却仍然不是很了解对方,而雨伞抗争后的香港,又正处于soul-searching的阶段,此时,甫于今年二月出版,由来自台东的记者陈奕廷耗时两年所撰写的《伞里伞外:民主前夕的香港故事》,却为台港两地搭起了桥梁。对台湾人而言,这本书成为理解香港的切入点;对香港人而言,则是回顾、反省、聆听、为下一次抗争做准备的思想资源。
不同于市面上关于雨伞抗争的读物,多由感性出发,着墨个人化的经验,辅以大量的相片,召唤缅怀、追忆的情绪;《伞里伞外》以更具结构和脉络的视野,透过记者的报导功夫,梳理香港社会的变迁与矛盾,探讨了民主普选、港府治理、地产霸权、中港矛盾与新生的本土运动,试图回答「香港如何走到这步?」这个问题。
因此,本文旨在简单介绍此书,并浅谈它对现下香港与台湾的意义。
▎难能可贵的开放精神
初次翻开《伞里伞外》的目录时,我想到的是许知远的《抗争者》。
同样都是由人物访问集结而成的书,《抗争者》涵盖中港台三地,而《伞里伞外》则专注香港,横跨世代、派别与立场,深入访谈十八位不同背景的香港代表性人物,包括曾钰成、戴耀廷、刘兆佳、罗永生、雷鼎鸣、李柱铭、长毛、黄之锋、陈景辉、陈云等。
这个访谈组合正是本书意味深长之处。它展现了作者去理解他者的诚恳欲望,一视同仁的尊重,以及对各种观点背后意义的积极肯认。这种对话精神,在现下山头林立的香港公民社会,相当难能可贵。
陈奕廷在书序中写道:「我希望他们来自不同立场、不同背景,除了提供不同的答案之外,重点是答案之外,他们不同的思维,以及从他们的故事中了解,思维从何而来,香港又从何而来。」
一如香港马赛克拼贴似的驳杂与海纳,不论好坏、新旧、进步保守、中国的西方的本土的,全是这个土地的一部份;因着抗争而回溯香港历史,则势必要拆解香港这个复合体,坦然面对构成香港的一块块斑斓。因此,「没有谁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是我们应该怎样解读各种不同的经历,并且走向共同面对的未来。」
这不啻是很好的提醒:理解他者的背景与生命历程,从而对孕育而生的观点,抱持脉络化的认识与同情的理解。这并非乡愿,而是「共生」的实践。
本着这种书写信念,在一个不是左胶就是右胶的香港公民社会里,陈奕廷因而可以给予站在政治光谱上不同位置的人,合理而公允的评价。
或许出于急迫感,香港各派民主势力有时会将对方视为扯后腿、无助进步的一员,为了捍卫自身理念,不惜因零碎琐事而互相指骂,葬送讨论真正重要事情的契机,对彼此的误解因此持续加深,进而消耗支持者的精力与耐性。
倘若各个势力无法找到更务实、更弹性的策略以求同存异,咸认对方言论必然反智、动机必然不纯,未能合理肯认对方贡献,那恐怕将陷在某些争辩的漩涡,不停打转;日久派系益加破碎化,改革气力付诸流水,民主香港将遥遥无期。
岛屿上的人民没能自己决定未来的出路,也因此至今我们都还走在真正成为自己主人的路上。 图/路透社
▎不离地的国际书写
「我将原有的、对台湾民主化的经验、政治社会变迁的过程给抛下,以一个更空白的自己去理解这块土地,」陈奕廷在书序中写道。
这种「不离地」的书写态度,使得作者可以服贴地潜入受访者的生命经历与思考过程,移情地理解香港社会的脉络、结构性限制,以及她的焦虑与渴望。
作者以「政府治理与普选、地产霸权与社会运动、中港矛盾」三项问题意识为起点,带出了过去十年贯串香港社会的两条轴线:民主普选与新世代的崛起。
作者笔下的香港,经历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了法治与自由、唯独民主缺位的香港,在中英谈判的过程确立了对民主治港的追求。同时间,新价值观崛起,强烈地冲击主流意识形态,带动了对社会的不同想像,启发了更年轻一辈的抗争者。而当北京对港政策收紧时,出现的是反弹的力量;每一次反弹,便萌发出新的势力,在社会中扎根;反弹中,主体性缓缓成形,共同体意识则逐步凝聚。然后所有的一切,在躁动的近两年,逐渐汇聚靠拢在争取真普选的大纛下。
如今,香港已经步入后政改时代,潮起潮落,一些熟悉的面孔逐渐沈潜,更新的一批势力则逐步浮现。
▎为什么要关心香港
对此,陈奕廷在一篇文章如此反思:「在台湾,无论你对于香港有无情感,或者对于两岸的政治立场为何,香港未来的走向,牵动到中国,也牵动到台湾,更精确的说,三者之间彼此牵动,我们有更务实的理由要来理解香港。而这个务实背后,我们应该多一点文化,少一点现实,从社会与文化脉搏去理解。」
若把眼光拉远,台港两地皆是历史上人们先来后到的处所,是世界各地商人、移民、海盗的辐辏之地,拥有深厚的海洋传统,吸引多种文化汇聚一身。同样作为前清帝国的边陲,两地皆被从殖民国交还给一个所谓的「祖国」,而岛屿上的人民没能自己决定未来的出路,也因此至今两地都还走在想要真正成为自己主人的路上。
一国两制下的香港,是一本台湾人不想看又不得不看的「书」;陈奕廷的《伞里伞外》仅只是为这本书记述了一个章节,书中的故事还在发展中,未到完结,暂难精确预测下个篇章会有何结果。
一国两制对香港是进行式的现实,对台湾是挥之不去的阴影。香港不应是台湾人拿来借力使力、从事政治消费的工具。或许从今日起对香港的关心,深入、不离地的阅读香港,使我们能从香港这个与中国互动频繁的滩头堡,去预测一旦沦为一国两制下的台湾,在各个方面会遭遇的问题,进而提早做准备,从容笃定的发展我们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