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最後一位自由人:傾訴香港不屈故事的「九龍皇帝」
「九龙皇帝」曾灶财,他在公共场所留下了写得歪歪扭扭的书法之后,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2007年曾灶财过世之后,他的作品从街头消失,但也开始出现在苏富比的拍卖场,而且价格一路飙升,成为了香港最有价值的艺术家。 图/路透社
警察不再是保卫人民安全的人,而更像施展暴力的暴徒,随意殴打或逮捕在街上的孩子,那些孩子可能只是刚好穿了特定颜色的衣服,或者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在特定的地点,有时甚至无缘无故。
法院不是中立的法律仲裁者,而是有自己的政治判断和行动,它们会取消民选议员的资格,监禁和平的抗议者。政府官员不再是制定和执行政策者,不再直接与人民互动,而是躲到幕后去不让人看见,仅由警察代表它们对人民施加暴力。一夜之间,世界整个天翻地覆。
各种已知的交战规则似乎不再适用,连新闻工作也是如此。警察非但没有把记者当作平民一样保护,还特意专门攻击记者。他们朝我们喷胡椒喷雾,丢催泪弹,对着我们使用高压水枪,洗不去的蓝色化学药剂灼痛了我们的身子,他们还将枪口对着我们,殴打我们,逮捕我们。我们原本都穿着标有「记者」中英文字样的萤光背心和头盔,但我们很快就注意到,这反而让我们的头部和身体成了最显著的攻击目标。
香港地狭人稠,到处是迷宫般的公寓大楼、密集的巷弄和市场,几乎很少人不被政府针对抗议动用的强力镇压手段波及。近九成的民众曾被催泪瓦斯熏过,比如只是夜半出门买鱼蛋粉当宵夜,或是周日下午沿着海滨散步,甚至只是坐在家里头,街上刺鼻的烟雾就飘了过来,从窗户的缝隙或是空调的通风口渗进屋子。香港有三分之一的居民出现创伤压力症候群。有时候感觉就像这个政府正在对着人民发动战争。
▌本文为《香港不屈:不能被磨灭的城市》(八旗,2023)书摘
香港警察不再是保卫人民安全的人,而更像施展暴力的暴徒。图为2019年反送中运动期间。 图/路透社
这段时间也深深影响了我个人的层面。我是哪里人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一直很复杂,因为我是个中英混血,虽然出生在英国,但在香港长大。我五岁的时候,因为我新加坡的父亲要担任公务员,举家搬到了香港。自我有记忆以来,香港一直是我的家。
虽然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但我是香港制造的。香港人拥抱的那份刻苦耐劳的精神和顽强的毅力,也在我的血液里流淌。香港人将其称为「狮子山精神」,这个名字取自香港电台制作的一系列电视剧,故事真实反映了狮子山山脚下,香港基层市民的生活境况。由于这个小山顶的岩块像极了一头蹲踞的狮子,因此被人称为狮子山。对我来说,所谓狮子山精神,就是无惧对手有多强大,我都愿意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价值而战斗。
我曾经在中国生活并从事记者工作十年。我内心的某种愧疚感驱使着我,去写下我认为需要公开讲述出来的故事,无论那些故事在政治上有多么敏感。我离开北京时开始写一本书,一本关于中共如何在一九八九年血腥镇压抗议运动,以及它如何成功地将这些杀戮从集体记忆中删除的书。
我很清楚,这本书会让我很多年都不能再回中国,但是我也同样清楚,这是一个必须讲述出来的故事。在新闻报导方面,我很常碰触也很擅长报导抗议运动,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场运动如此全面地影响了我所钟爱的家乡。当这件事开始发生,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要报导它。我在墨尔本新闻系教课,有一段时间我请了研究休假回到香港。抗议活动爆发时,我就住在香港。休假结束我又回澳洲教书,但我定期飞到香港进行短期报导,直到新冠疫情封锁了我们的边界。
在这种种情况之下,要如何做出合乎道德的新闻报导呢?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无条件地遵循公认的新闻报导做法,尽可能地将自己从故事中抽离。但是,如果我已经是那个故事的一部分了,我还有办法做到这点吗?我为此苦苦思索了好几个月,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
香港有三分之一的居民出现创伤压力症候群。有时候感觉就像这个政府正在对着人民发动战争。图为2020年世界新闻摄影大赛的一般新闻类故事组首奖图辑之一,抗争者颈部被港警压制,眼镜却刚好反映出香港的建筑轮廓。 图/法新社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事情默默牵引着我。多年来,我一直对某位身世成谜的人物深感着迷。没有人料到他后来会成为本土的偶像。他曾在垃圾站工作,有着一口残缺不齐的烂牙,经常打赤膊,精神健康也有问题。但是他在公共场所留下了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学写字的书法之后,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起初人们会谩骂他,到后来开始追捧他。他的本名是曾灶财,但是每个人都称他为「九龙皇帝」。多年来,曾灶财深信九龙半岛凸出的那块土地是属于他家族的财产,但是在十九世纪被英国人给偷走了。他想像自己是大片土地的统治者,统领范围甚至扩展到香港岛和新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相信,但是他的信念变成了一种狂热。
一九五○年中期,九龙皇帝疯狂地到处留下他的书法字迹,指责英国偷走了他的土地。除了控诉的内容,他还费尽心思写下他家族总共二十一代人的族谱,有时不仅写下名字,还写下失去的地名,偶尔出现大骂英国女王的粗话。九七年以前,他抨击的对象是殖民的英国政府,九七年英国将香港归还给中国之后,他改为针对中国。
九龙皇帝书写的地方不是纸张,而是挥着狼毫笔在他失土的墙壁和斜坡上,像皇帝一样留下墨宝,主张自己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他精心挑选自己落笔的地点,他只在皇室的土地,或是主权移转后为政府所有的土地写字。他特别钟爱电箱、柱子、墙壁和高架桥的桥墩。
在那些舟车劳顿的通勤者和疲乏倦怠的退休人士眼中,他的文字像在变魔术,本来前一天还在,隔一天便消失了,原来是被一群穿着橡胶靴,帽子上披着薄毛巾遮阳的政府清洁人员洗掉或用油漆覆盖掉了。但是,一夜之后,他的文字又回来了,好似从未消失过,宛如在玩一场打地鼠游戏。而且这个打地鼠游戏持续了半个世纪,遍及香港各地。
九龙皇帝书写的地方不是纸张,而是挥着狼毫笔在他失土的墙壁和斜坡上,像皇帝一样留下墨宝,主张自己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图/报系资料图库
九龙皇帝书写的地方不是纸张,而是挥着狼毫笔在他失土的墙壁和斜坡上,像皇帝一样留下墨宝,主张自己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图为2021年香港M+博物馆开幕展「香港:此地彼方」。 图/维基共享
明明九龙皇帝的书法写得极糟,但是却带来了相当大的回响。他只接受过两年的正式教育,他写下的每个字都让人看出他几乎是个文盲。他歪扭蹩脚的字体暴露了所有缺点,真正的书法家会试图遮掩,但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也是这些缺陷。他的字迹展现出某种原创性,大方承认了人类的不完美,像是在鼓舞人们勇敢说出「我他妈的不在乎」。他打破所有的规则,拒绝传统中国文化的约束。
二○○七年,九龙皇帝因心脏病驾崩了,他生前在公共场所总共创作了大约五万五千八百四十五件的作品。多年以来,他的字迹慢慢写进了我们的脑海中,连同日常生活中军绿色的天星渡轮和摩天大楼天际线,一起成了香港身分认同的一部分。对许多人来说,他们无法为自己发声,而且会本能地感到不适,九龙皇帝的作品第一次表达出他们的处境。
「这有点像我们的政治现况,」一位评论家这样告诉我,「土地曾经属于英国,现在属于中国。它应该属于中国,但大多数香港人不认同中国政府。某种程度上,他们仍然认为香港是一个殖民地,是中国的殖民地。所以曾灶财做的事情,其实就是他们想做的事。」九龙皇帝说出了他子民的心声。
二○○七年他过世了,报章媒体同声地哀悼。九龙皇帝驾崩,每个人都怀念他。……九龙皇帝驾崩,他的人民在哭泣和哀号。……九龙皇帝驾崩,他的墨宝是充满诗意的杰作。……九龙皇帝驾崩,笔者感到难过,香港失去了一位传奇人物。……九龙皇帝「驾崩」后由谁承继呢?他的作品从街头消失,但也开始出现在苏富比的拍卖场,而且价格一路飙升,成为了香港最有价值的艺术家。
几年前,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想要写一本关于九龙皇帝的书。虽然这显然吃力不讨好,但我却始终放不下这个念头。他的家人一直拒绝接受记者采访,关于他的具体事迹少之又少。但我依然固执地展开我的探寻之旅。我跑遍建筑工地、公共房屋,也去了新界的村庄,试图找寻任何曾经认识九龙皇帝的人。
我在香港生活了四十年,这些地方却是我第一次拜访。在这个过程,我看见了许多不一样的香港。我成长的香港是一个在泡泡中的泡泡,我这趟追寻九龙皇帝的旅程打破了那个泡泡。
九龙皇帝生前在公共场所总共创作了大约五万五千八百四十五件的作品。左为九龙皇帝于尖沙咀天星码头的「墨宝」,政府加上保护设施;右为2023年九龙皇帝作品在台北当代艺术博览会展出。 图/维基共享、报系资料图库
以自号「九龙皇帝」闻名的曾灶财,他的作品成了2022年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展吸睛焦点之一。 图/路透社
我费尽心思找到了一群古怪的人,有人曾跟着九龙皇帝一起涂鸦、有人唱过关于九龙皇帝的歌、有人写过九龙皇帝、或甚至只是知道他。我开始注意到,这个故事愈来愈背离了我原先的想像。
一开始我的目的只是想确认,他主张自己拥有土地所有权的这件事是否为真。我原本认为只要做够多的采访,就能还原出具体的细节。但是所有的受访者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有各自不同的诠释跟理解,就连对于目前现有、少量的传记资料,或是他是否患有精神病,大家的想法都有很大的差异。更糟糕的是,他们在采访中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相互攻击。我平时使用的新闻采访技巧,全都派不上用场。
与此同时,随着我深入挖掘九龙皇帝的故事,我也更加了解香港的故事。为了确认他的土地所有权主张,我开始研究英国殖民者如何占有和征用土地。我很快意识到,为了理解这些事情,我还必须理解香港是如何变成英国殖民地,这段历史非常的错综复杂。
我原本没有打算爬梳更古早的历史,但所有对九龙皇帝感兴趣的人都不断谈到宋朝的男孩皇帝,他们在十二世纪的时候逃到了香港。最后我也开始对香港殖民时期之前的历史产生兴趣,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期。不知不觉中,九龙皇帝带领我回到了历史最初的地方。
在这段追寻之旅中,我认识了许多香港不为人知的故事,包括创世神话和传说、真实和虚构的历史、从纪录中被抹去的反抗故事,以及未曾有人讲述的勇气故事。
这些故事改变了我对香港历史的看法,因为我之前一直认为,香港历史非常简单易懂,只不过是一连串板上钉钉的事实所拼成的叙事。但真实的历史并非如此,那些被隐藏起来的历史,挑战了过去那套国家强加的单一叙事,乘载着不同的观点与色彩。
香港人从未能够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唯独这位可怜又悲伤的老皇帝是例外,作家冯敏儿曾说,他是「香港最后一位自由人」。 图/中新社
它们将香港人放在故事的核心,甚至将香港人重新纳入有关主权移转的关键谈判之中,重新挖出过去这些香港最重要的声音。这些隐藏的历史让我了解,近年来的各种起义行动并非孤例,而是延续长久以来强占与反抗的故事。这也是我最终写下的故事。
不过,尽管我的书写焦点转向了,但我也发现九龙皇帝已经深深影响了我,他成了我观看香港故事的棱镜。
就像棱镜将白光折射出彩虹一样,在二○一九年大规模街头抗议运动展开之后,九龙皇帝的故事也折射出各种各样的叙事,以我未曾预料的方式照亮了香港。无论是九龙皇帝的故事,还是抗议运动的发展,都是小小的大卫对抗铺天盖地的歌利亚,都是用渺小的生命对抗无理的强权。无论是抗议运动的发展,还是九龙皇帝的故事,都变成了谁有权力抹除香港,谁有权力讲述香港的故事。
对我而言,九龙皇帝意料之外地从我原本要写的主题,变成了写作的指路明灯。香港政治的陀螺不断地旋转滚动,我注意到这之间有个规律。每次有重大事件发生,我往往已经认识其中的关键人物,而且都是在我追寻九龙皇帝的途中认识的。
立法会议员陈淑庄因为参与雨伞运动而受到审判,她也同样对九龙皇帝感兴趣。 图/报系资料图库
香港最受欢迎、专门讽刺时事的电视节目《头条新闻》,因为涉及政治内容而在2020年被喊停。 图/报系资料图库
二○一六年,一位名叫陈云的大学教授,因为直言不讳地发表政治观点而被大学解雇,我记得他是一本关于九龙皇帝的书中第一篇文章的作者。二○一四年,雨伞运动持续占领街头十一个星期,诉求更全面的民主。立法会议员陈淑庄因为参与雨伞运动而受到审判,在那之前我已经认识她了。因为我们都同样对九龙皇帝感兴趣。二○二○年,香港最受欢迎、专门讽刺时事的电视节目《头条新闻》,因为涉及政治内容而被喊停,我写信慰问节目主持人曾志豪。他曾写过一篇关于九龙皇帝的报纸专栏,我去采访他之后跟他成为了朋友。
有时候冥冥之中,九龙皇帝引领着我走出荒漠之地,带领我去认识了香港最有趣的思想家。
这些事情都并非巧合。那些思考过或书写过九龙皇帝故事的人,都必须面对九龙皇帝最在意的议题:领土、主权和失去。在其他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时候,九龙皇帝就公开提起了这些问题。他为自己取名叫九龙皇帝,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对香港殖民者的当头训斥。他才是最初的主权者,九龙是他的土地;他是乩身,是说真话的人,是神圣的苦行僧。
随着年月过去,这本书愈来愈难写。二○二○年六月,北京试图订立香港的国家安全法,这本书中写的主权和身分认同,在政治上突然变得非常敏感。任何关于主权或自治的讨论,对法律来说就是意图在搞分裂。倘若九龙皇帝活到现在,大概会被视为国家安全的威胁。香港人持续不断的反抗,无论这个反抗有多么微小,都是在追随着已故的九龙皇帝的脚步。
今日的九龙皇帝是谁呢?是昔日那些住在围村里,拥有这片土地的古老氏族吗?是那些改变了城市面貌的摩天大楼里的跨国公司吗?还是那些远在北京,试图透过立法和武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香港人的共产党领导人呢?或者,是那些用自己的肉身占领九龙半岛街头,试图夺回属于自己的历史和空间的平民百姓?如果故事是一枚棱镜,那么我们选择从哪个角度切入,就会决定我们看到什么答案。
香港人持续不断的反抗,无论这个反抗有多么微小,都是在追随着已故的九龙皇帝的脚步。图为2019年香港反送中运动。 图/法新社
《香港不屈:不能被磨灭的城市》
作者: 林慕莲
译者: 廖珮杏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3/11/08
内容简介:当2019年反送中运动在香港风起云涌、镇压不断升级时,本书作者、长年报导书写中国议题的林慕莲,开始深入研究香港历史文献,却发现香港人在港英政府、中共政权的统治下,是如此缺乏自我的身分认同,历史记忆是如此残缺不全,遭到窜改,「我们是谁?我们正在捍卫的是什么?然后我们开始讨论什么是香港的核心价值。」最终,林慕莲试图要脱离官方定义,不管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的历史框架,她想为香港书写一部由香港人自己来诠释的历史。而这一切的起头,将由一位有人说他是街头艺术家,有人说他是书法家,更有人说他是疯子的「九龙皇帝」曾灶财开始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