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瞎掰好嗎:近代歐洲如何描繪超稀有的「異國老虎」

欧洲生态环境来说,老虎是个来自亚洲外来物种,古早的欧洲人要怎么描绘这些超稀有的「异国老虎」?图左为鲁本斯〈狩猎老虎〉中绘制的老虎,图右为本文作者凭印象画出来的老虎。 图/法国雷恩美术馆、作者提供

文/戴郁文、王健安

约莫1616年,画家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应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委托,完成了〈狩猎老虎〉(La Chasse au Tigre,见图2)绘画主题由八个人和七只猫科动物在水边搏斗的场景构成:左右侧是已被压制在地的狮子与美洲豹,画面正中央,有一匹躯干成S型线条的马匹,一只老虎正以无比凶猛的姿态啃咬着身着绿衣、面容惊恐的骑士,胜负犹未可知。而在画面右侧,还可见到另一只老虎,屈伏身躯保护着三只幼虎,与画面正中央的氛围形成强烈对比。

〈狩猎老虎〉写实却又奇幻。写实的是,鲁本斯绘制的老虎,从体态到斑纹,生动写实的程度,皆远远超乎当代其他艺术作品的成就。更甚于此,鲁本斯的动物描绘,结合其对色彩与光影的杰出应用,使画中所有人物及物件,都凝结在激烈动作中的瞬间,老虎的肌理、毛皮纹路与脸部神情更显真实。而且,〈狩猎老虎〉是幅高248公分、宽318公分巨型油画,更能体现这些细微之处。

奇幻的是,亚洲虎、美洲豹和非洲狮子这三种猫科动物,跨越地理限制,共同出现在这个场景,对抗身着伊斯兰风格战袍或欧式盔甲的骑士,那位扳开狮嘴的勇士,显然也是借用自圣经中拥有神力的参孙。从科学、艺术等各方面来看,〈狩猎老虎〉无疑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

〈狩猎老虎〉并非鲁本斯将老虎融入画作的唯一尝试。他的另一名作〈四大洲〉(The Four Continents,见图3)中,也有一头母老虎保护怀中的四只幼虎,威吓着进逼中的鳄鱼。同样的,从姿态、神情到毛色与光影,〈四大洲〉也以高度写实的戏剧性效果令人印象深刻。

鲁本斯的老虎图像确实令人惊艳,对17世纪的观赏者来说,还能获得视觉感官以外的震撼,让画作拥有者选帝侯马克西米连一世更显不凡。这一切,都和近代欧洲的动物研究、地理大发现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图2)鲁本斯〈狩猎老虎〉:左右侧是已被压制在地的狮子与美洲豹,画面正中央,有一匹躯干成S型线条的马匹,一只老虎正以无比凶猛的姿态啃咬着身着绿衣、面容惊恐的骑士,胜负犹未可知。而在画面右侧,还可见到另一只老虎,屈伏身躯保护着三只幼虎,与画面正中央的氛围形成强烈对比。〈狩猎老虎〉约1615至1617年间,248.2 x 318.3 公分。 图/法国雷恩美术馆

(图3)鲁本斯〈四大洲〉:画面右下一头母老虎保护怀中的四只幼虎,威吓着进逼中的鳄鱼。同样的,从姿态、神情到毛色与光影,〈四大洲〉也以高度写实的戏剧性效果令人印象深刻。〈四大洲〉大约1615年,209 x 284 公分。 图/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老虎...是像狮子的四脚动物,不过有更长、更弯曲的鼻子。」

以欧洲生态环境来说,老虎是个来自亚洲外来物种,即便如此,老虎的形象在许久以前就已根植于欧洲文化。早在古典时代,就有许多与老虎接触的纪录,特别是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以及后来的罗马帝国,更创造了欧亚之间得已密集交换异国动物的环境。

在古罗马作家维吉尔(Virgil)的作品中,酒神巴库斯(Bacchus)出现时,总是伴随着老虎在内的猫科动物,表现出无比欢腾的热闹氛围;当然,老虎也是古罗马人的娱乐元素,不时出现在庆典游行或斗兽表演。而像是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这类博物学者,理所当然地在作品《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中,写下来关于老虎的故事与形象。

但到了中世纪,情况有些许改变。欧洲文明依旧知道老虎的存在,却显得越来越无法精确描绘其样貌型态,而且更加夸大某些刻板印象。例如在中世纪早期出现的动物学作品《博物学者》(Physiologus),如此草率叙述老虎的外观:「像狮子的四脚动物,不过有更长、更弯曲的鼻子。」后续内容,依循着自老普林尼以来的说法,不断强调其「敏捷迅速、充满母爱」的性情。

西元4世纪罗马朱尼乌斯·巴苏斯大教堂 (Basilica of Junius Bassus)中的马赛克老虎图像,特别强调其雌性特征。 图/Basilica of Junius Bassus

到了中世纪,情况有些许改变。欧洲文明依旧知道老虎的存在,却显得越来越无法精确描绘其样貌型态,而且更加夸大了某些刻板印象。图为13世纪《诺森伯兰动物寓言》(Northumberland Bestiary) 中的老虎图像。 图/J. Paul Getty 博物馆

至少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以上现象。首先,自从跨洲帝国消失后,欧洲本地只剩下一些可直接看到老虎的零星机会。其次,更为关键的因素是,中古欧洲的观察者 (或研究者) 并不以现代实证精神观察动物,而是更加在意动物所具备的道德寓意或宗教象征。《博物学者》在讲述大象时,留下了一些显然有违现实的描述:「当大象倒下时,因为牠的脚没有关节,所以无法重新站立。」该书继续说道,如果真有大象倒下,其他大象也无能为力,最后,只能依靠小象的象牙,将倒下的大象扶立起来。

在《博物学者》的世界观中,这头小象便代表着拯救人类的耶稣,一旁观看的大象,寓意着人类无用的律法。《博物学者》更进一步提到,大象具有高度节操,天性上与邪恶生物相对立,所以极度讨厌使人类被逐出伊甸园的蛇类。

至于老虎在《博物学者》究竟扮演何种宗教意涵,因为相关段落已经佚失不得而知,或许是将老虎的母爱类比成上帝对人类的爱——总之可以确定的是,老虎真实具体的模样,并非作者关心的焦点。

〈奥菲斯与动物们〉(Orpheus und die Tiere, 1613):17世纪初欧洲流行各种动物集锦的图像,这些画作皆描绘大量珍奇异国物种,但老虎在其中并不常见,也许可以推测,老虎在当代欧洲的饲养或标本相对稀有,难以实际观察。在马克西米连一世赞助的这一幅珍奇动物群像画里,有老虎身影出现在动物群像,在其他艺术家同样主题的创作中相当罕见。 图/慕尼黑王宫

▌来自新世界的异国动物

在15世纪下半,欧洲历经的重大事件,直接影响了观看动物的方式,尤其是由葡萄牙开启的海外探险。这不仅扩大欧洲贸易路线,更得已从世界各地,直接进口此前罕见的异国生物。当代欧洲的强大统治者,如法国的法兰索瓦一世 (Francis I)、哈布斯堡的鲁道夫二世(Rudolf II)等人,都留下了包括老虎在内,饲养各种异国动物的纪录。

与此同时,欧洲自中世纪晚期以来,从文本翻译、校译,到写实的肖像画、自然风景画,各领域成果,无一不透露出越来越严谨的考据精神。正巧,统治者们饲养的动物,以及收藏的标本,为知识圈、艺术家,乃至于一般大众提供了绝佳观察对象,大力促进近代动物学研究的发展。

托赛尔(Edward Topsell)出版的《四足动物史》(The History of four-footed Beast),虽然还是延续老虎自古典时代以来的各种奇特形象,但也增添更加丰富且具体的文字描述:

该书惯有的版画插图,视觉化以上文字描绘,表情有点呆滞,但任何人都能从中立即领会老虎的外观(见图7)。

正当葡萄牙,以及后期加入的西班牙不断扩张海外殖民帝国,欧洲也出现越来越多关于老虎的记录。1580年,蒙田在佛罗伦斯旅游时,就在当地亲眼见到老虎,他说:「(老虎)的体型大如敖犬,但形态像猫,且带有或黑或白的花纹。」大约同时代的动物图像,也更着重于写实、生动的外观描绘,著名版画家坦佩斯塔(Antonio Tempesta)便以此为原则,创作了一系列动物百科图鉴,老虎当然也在其中(见图8)。

(图7)「这头野兽的身体类似母狮,脸和嘴巴亦是如此......脚像猫,短脖子,毛皮散布着花纹,但不是像豹的圆形花纹......(花纹) 只有一个颜色,而且不是方形就是长条形。」图为托赛尔《四足动物史》的老虎图像。 图/《四足动物史》

(图8)著名版画家坦佩斯塔(Antonio Tempesta)便以此为原则,创作了一系列动物百科图鉴,老虎当然也在其中。画作大约1650年,9.5 × 13.7 公分。 图/荷兰国家博物馆

▌新时代的生命力

鲁本斯最重要的人生经历之一,是从1600年起,开始在义大利长达八年的旅居生活。这段时间他受聘于曼图雅公爵温琴佐一世(Vincenzo I Gonzaga),从而有了到佛罗伦斯、热那亚、罗马和威尼斯等城市临摹名画、参访各地收藏室的机会。鲁本斯因其博雅知识及语言才能,还加入外交使节团的行动。

1608年,31岁的鲁本斯回到安特卫普定居,此时安特卫普已被阿姆斯特丹取代,不再是北欧最重要的港口与文化中心,但鲁本斯响亮的名气与杰出的绘画本领,使他立刻受雇于负责统治尼德兰的奥地利大公夫妇,担任宫廷画家,迅速成为欧洲最受敬重的画家之一,在阿尔卑斯山以北雄霸一方。

在艺术成就外,鲁本斯也在外交事务留下显著功名。他曾奉命走访马德里及伦敦,调停西英两国的纷争。鲁本斯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些经历中,看到各地宫廷收藏的动物图像、资料,甚至是亲眼观察活体动物。

鲁本斯当年完成的〈狩猎老虎〉其实是系列画作之一,还有另外三幅:〈狩猎野猪〉、〈狩猎河马与鳄鱼〉、〈狩猎狮子〉。

西元前206年建立的罗马城市义大利迦 (Italica) 废墟中发现酒神与老虎的马赛克,位于今日西班牙南部。在古罗马作家维吉尔的作品中,酒神巴库斯 出现时,总是伴随着老虎在内的猫科动物,表现出无比欢腾的热闹氛围。

图为大约西元200年至300年间,描绘酒神凯旋归来马赛克装饰。 图/塞提夫国家考古博物馆

卡拉齐 (Annibale Carracci)的湿壁画作品:〈巴克斯和阿里阿德涅的凯旋〉(The Triumph of Bacchus and Ariadne),约1597年。 图/法尔内塞宫

除了野猪是欧洲传统狩猎活动中常见的猎物,老虎、河马、鳄鱼、狮子等都是17世纪欧洲少见的异国动物。鲁本斯创作时的参考资料,便有可能也包括了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收藏与饲养的动物。况且,鲁本斯的赞助者及交友圈遍及欧洲各国,他也与当代杰出艺术家保持友谊与合作关系,如老扬·勃鲁盖尔(Jan Brueghel the Elder)及动物绘画大师斯奈德斯(Frans Snyders)。拥有如此丰富的人脉及自身历练,无怪乎鲁本斯能够完成在当时最为精致的老虎图像。观者所见,不仅是精美的狩猎场景,还有当代欧洲最新的动物知识。

鲁本斯的老虎图像当然也有传统的一面,老虎保护幼虎的场景,便有意采用自古以来「老虎极有母爱」的刻板印象(见图12)。

但在鲁本斯所处的时代,欧洲的动物研究渐渐脱离传统论述,更直观地描绘与研究动物外观及其习性,不再只是个基于人类需求,作为道德观或宗教观的载体。〈狩猎老虎〉中的凶猛老虎,不仅跳出整幅画作最有戏剧性的一瞬间,也充满了新时代降临时的旺盛生命力。

(图12)鲁本斯的老虎图像当然也有传统的一面,老虎保护幼虎的场景,便有意采用自古以来「老虎极有母爱」的刻板印象。〈萨堤尔与母老虎〉(Satyr und Tigerin),大约1618年至1620年间,223 x 148 公分。 图/德勒斯登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