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と新樱の绊

愿我是那片残雪,融为清流,渗入厚土。(本报资料照片)

第二人生的旅路,点水蜻蜓款款走,总有一朵花香,一道暖阳,值得被珍惜。

从台北迁徙桃园多年,岁月在不言不语不回头中阒然泯没,怎么思绪未及反应,在拥有千百口埤塘,已故导演齐柏林生前形容:「宛如散落一地的水晶,闪闪发光」的国门之都,日子过得如何?时光便扬扬自若的离去无踪,险些惊惶到不知怎么坦坦应对。

过去,新竹石坊里是我年少成长的家乡,尖石那罗部落是少年心灵依托的仙乡,台北是青壮奋进事业的城乡;而今,桃园是后中年赋闲无争的家园;两脚共伴并行过的地方,后来都成为故乡。

想来,能让我在桃园安居的理由,竟是清幽的青葱绿树和宽阔公园,以及我对在地人文尚未熟稔的灰溜溜之际,出现的几位艺文友人,彼此关怀相伴,多少消弭了对陌生环境的矛盾冲击,这一群具有过人才气的文学人,相互涵濡,是我用时间慢慢维系起来的情谊,后来都成为写作历程,闪耀灵动意象,尽入心底的意外奇缘。

如果少了交情,少了互动,无论迁徙到任何地方,终将发现,人到底为何而活?如同此刻,把对于某些人、某些事的称心介意融入尚有几分韵味的记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无须假惺惺的强颜欢笑;年逾古稀,面对现实,要懂从容自在,且能在已知的情况里,看见内心世界的智慧,那便是:我决定跟着心走,在台北跌跤、受伤,就使劲放胆爬到他方,尽心竭力站起身来。

人有无患病,在于心有没有病。从前,我是个写作者、出版人,读者对作品的评价差强人意,过去或更早以前,写过不少探究生命价值与社会观察的报导,我相信,明明确信已能领悟不少内涵,但领悟有何意义?想要持续书写的念头,无休止的增添我坚持的任性;于此,写作让我往本愿更接近一些。

19世纪建筑家安东尼高第说:「世上没有新的创造,拥有的只是发现。」生命本质是一个人活,难免要承受适应新乡人生地不熟的不安定因素,并藉时间排解,步步释怀;时常不安也不是办法,身边若有几位熟人,心情或能多些生动;纯然奇特,我确实在对的时机邂逅不少值得交往的人,喜欢或被喜欢从来都不会从天而降,是内心的给予,这该是缘由于与同为文学人和睦相处的玄奥吧!

隐逸里巷数年,做了些杂役,发表数十文学篇章,出版21本书,旅日十数回,光阴未曾虚度;2022年盛夏,还让尖石乡公所在原民文化馆,举办一场为期一个月的「陈铭磻文学展」,翌年春末,又在全台最美的桃园图书馆新总馆举行为期两个月,盛大的「陈铭磻日本文学行旅私房收藏展」。天地庇佑,里居无恙,诸凡顺遂。

迁居桃园是始料未及的事,苍天垂怜,让我意识到,后中年搬离台北罗斯福路旧居,或可招来好运,这好运即是意志里还持有足够的毅力和勇气继续创作,我用这个运气拯救颓唐多时的自己。上苍明示,好的事情要小声说,不必张扬,否则决绝收回,驰骤不见。

无论夜怎么黑,黎明总会到来,即或晴空倏忽阴沉,也比暗夜来得明亮。就在期盼能风雅老去的同时,概以大器心情撰写和悦可读的新书册,这是写作生涯最为勤恳的一次,相对身处气派宏伟,与大自然如此贴近的起居空间,或能获致更具清明意象的丰沛能量;可以说,我的第二人生时光,竟成可以明确回顾过往的清闲所在,要说身体状况未尽理想也没关系,即使住所邻近的交通对我外出行动委实不便,时间久了,这些都已逐渐消退成无关紧要了。

活到这样的岁数,悲情故事听得不少,然,谁要一直活在忧伤中?如今的我,只想用和煦心情书写一些读起来兴致方盛的人和事,如同心有困惑,不得其解,听一听和缓的流水声,感觉自己正和水一起流淌着,不自觉中,原来难以理解的事,好似全觉悟了。

生命承受疫情排山倒海侵袭的这些年,无有想做的事,也不愿再多说话,完全不想回忆三年来的防疫隔离有多煎熬,不去谈论病毒入侵的苦难也算一种温柔吧,那种猝然成为社会现实的议题,写了,说了,强迫别人听,总是惹人厌。生命何尝不是这样,人的今生之旅,能有多久就多久,我在这里,许多人还在这里,大都抱持人生就是和未来在战斗的啊。

很多心底的话害怕说了,人还是会离开;匆匆活过后中年,仿若已近枯竭的五衰岁月,依然不解混沌生命到底怎么回事。敬畏人生的励志哲理流传万千则,无非生老病死加苦痛。如今,白天忙碌中被遗忘的回忆,总是再次忽忽袭来。那个属于曾经追逐宁谧和风与灿烂阳光的日子,以及和煦海风,竟能吹散喉咙的哽咽。岁月走了,剩下的鸟叫虫鸣,使我摸不透这一趟唯一的人生,到底有多少感想。

后来,我还是在最终的一刹意识,选择把这些年的生存态度,后中年的第二人生,叙写下来,让值得欢喜的记忆存留此生:从生命树看桃园总图的美姿新貌;走访桃园神社,追忆日本大津石山寺紫式部写字间的旅情;感念中原大学向鸿全教授的晴天之气,安顿惶惶不安的移居情绪;从樱花满枝桠叹赏春天市街,灿烂的花景色;在杨梅富冈铁道艺术节,搭乘昭和年间建造的古董火车,回望与年轻时代就学大阪的父亲,结伴日本铁道之旅的印记;华丽走过林文义爱过的80年代的丰饶文风,旁及锦簇丰盛的文学出版风华;细看英气勃勃,身居畅销作家名衔的姜泰宇,如何经历变动少年,行走萧瑟青春;自嘲如樱花飘潇绽放又悄然枯萎,一段咸相倾慕的暧昧恋情;日日清晨啜饮一杯UCC咖啡,念及想望孤老后的宁谧韶光;纪录出生昭和时代大溪郡,国宝级木艺师游礼海的木作工艺、就快遗忘的新竹记忆……。

文学创作从来不缺自在,独漏欣赏自在的眼界,错失用宽厚的微笑看待每一个字,每一个有涵义的段落,以及认真对待日复一日的书写。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走过的路、辛勤探寻日本文学地景的踪影,不可能回头重来,趁便记忆犹存,遂把深埋心底的昔时情愫、一期一会的感动、值得留住的青春物语,载记下来,期盼暮年的愁闷心情能在喜悦中活跃起来。

生活景色天天都在变化,着实捉摸不定,致使我无法长时间伫足回顾,这是实情,也是写作素材;但生命不会只有美好那么纯粹,好事发生时要写,不如意也要写,每天以写作迎接和结束这一天,不必介怀成名与否,成名未必是好事,它不会使人高人一等,不会让人更有价值,是说,写作的价值在哪里?我活了七十好几,写了百余本书,依然找不着有意思的答案,就是继续写呀,文学是看得见,听得到的生命精灵,唯其喜欢,何足在意盛名与否,且无需追问:为什么要写,要不停的写?无非想把80、90年代的生活影像牢记下来,像魔法一样赋予生命色彩,让那些足以再次回到脑海的记忆,幻境成真。

那是某年初春的日本远行,为采撷文学地景写作材料,妻女伴随从新大阪搭乘JR特急车「东方白鹳号」,去到西北方的城崎温泉,打算寻访以《暗夜行路》出名的志贺直哉,在当地养病疗伤的踪迹,或是其他;车抵月台,适巧见到飘落铁道,那一季冷冷的残雪,垂挂在栅栏外几株樱树的枯枝上,不意想起德永英明演唱的歌谣〈残雪〉:

陪伴你等候火车,我在一旁不时注意时间

不宜时节的雪,正飘潇落下

你伤感地喃喃说着:

这是最后一次在东京见到的雪

残雪也明白飘落时,在扰嚷的季节之后

而今,春天来了,

你变得如此美丽,比去年更加美丽了

啊,如此诗意的文词:「站在你离去的月台 看着飘落后随即融化的雪。」时景时情,愿我是那片残雪,融为清流,渗入厚土,为早春的樱树绽开缤纷花彩。

衰迈久风尘,人终将老去,如樱开落,写作灵思亦有枯竭时,倘若只顾其眼前烦躁俗事,不觉世界辽阔,自是体会不出豁达况味。旅行又旅行,写作再写作,落笔五十余载,辛苦写的书若没几个人阅读,谁也浪漫不起来。

这样说来,实在无须沮丧,这种事充其量不过就是感受差了一点而已;好运向来不会只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就不必有所遗憾,终归生命充斥太多使人不甘心、不服气的事,平静也好,披心虚己就好。

某日午后,意外的,坐在台北公馆茉莉二手书店长板木椅,一副沉静老迈的望着玻璃橱窗外,想着:是怎样的顾念占据我此刻静默的思绪?感情?生死?还是欲想?眼前僻巷杂乱无章的屋况未易,悄然掠过面貌大不同的多历年代,惊觉同调的人生戏码,还是旧样式;老样子不好吗?世事飘摇,偶遇故土流景,男人也有想哭的时候,然,男人的泪水不能是放纵的,而是吞咽的呀。

回想经常进出书店购书的青少年岁月,我亦是不折不扣,不食人间烟火的小文青,真是,真是;莫非是横生逸趣的残雪与新樱,相互臣服的依存,并始终深信人生本相就是这样?不要输给岁月,坦然面对实为残缺不全的这一生,就算不被时间允许活得更长更美好,也没关系,我便依循念旧情意,随兴自悦书写生命韶光相随相伴的许多老样子,凭倚赋别已然随风而逝的依依青春,仍是未尝厌倦的聆赏松任谷由实与飞鸟凉演唱动听的《春よ、来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