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義院士遺作】曾永義/山水

曾永义教授为中研院首位戏曲专业院士。(图/文化部提供)

山、水是构成大自然美丽的元素。山永不与水比高,水永不与山比大;它们只是相回相环,相得益彰,相顾相成。所以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李白「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我平生爱山喜水,更爱山水相偎相发。我生活现代,如果孔子、李白也有机缘像我涉猎那么多高山大川、碧海汪洋,不知要如何羡煞。史公司马迁《史记》之所以生动感人,是因为他遍西北穷东南,遍历天下史迹,山山水水给予丰富的滋养来生发他的灵思和文采。

我们台湾的山岳之美,要数阿里山之秀、玉山之丽,花东太鲁阁纵谷之险峻。太鲁阁较诸美国亚利桑那大峡谷,固然比不上其雄伟,多具情境,但幽森悬绝则过之。往年我们和庄喆、吴子丹以营帐为宿的「西征队伍」,不敢追随吴子丹、彭海文下大峡谷「探险」,现在携妻挈女,对太鲁阁的深谿,也只敢俯首聆听涧水琤琮鸣响。

我所登临的名山大岭,多数仰赖车辆缆车,盘桓而过,或节节高升,趁便浏览周遭景观和鸟瞰山势曲折。「西征队伍」穿越洛矶山脉至旧金山迎接父母亲是如此,所率领的布袋戏国际交流访问团也周旋于西欧的阿尔卑斯山岭之中。瑞士晴日下冰雪载途的少女峰,和大陆新开的高速公路,乃至于湖湘衡山的雁回峰,也都驱驰而行。嵩山因有少林寺,已忘了它是五岳之一;恒山因有「悬空寺」穿梭如龙蛇之窟,也声名夺北岳。可是东岳泰山是从山脚下一级一级而攀上孔子的绝顶的;西岳华山是与诸友生战危危的缘绝壁栈道,目视鸟飞、眼瞇烟云而步步为营的达于峰峦的。那里有小酒馆可以供我们「酒党」挥杯扬觯。我们不必如古人以「终南捷径」讨生活;但知「人生处处开心眼」,温文儒雅可以,飞扬跋扈也无妨,但要相顾莫逆。

因此也使我想到,如果孔子也有机会站上咱们台湾的玉山,东望太平洋,一定会慨然大叹:浩浩乎宇宙无边无际,原来「天下」不是河洛中原。如果李白沿长江流落东南天地间,如果也有机会跨出会稽向东海一望,他也一定会同意痖弦和我所撰的「党歌」末句,将五湖三河之水视之为酒,经由东海涌入,「一气弥漫了太平洋的波涛」。而如果李白担心唐明皇逃难入蜀的「栈道」:危呼高哉,其虽难于上青天;而自己更有机会西行,入青海而至天山4800公尺的峰口,南下西藏拉萨登临5800公尺的峰顶。如果再从尼泊尔喜玛拉雅山脉古国,冒死攀上世界屋顶。这时的李白会惊讶的说:原来一水比一水大,一山比一山高。

而山永不与水比高,水也永不与山比大。

我喜爱的水,小溪或幽涧鸣泉,已自「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可闻;浩浩江河,有「天上来」的声势,也有春风摇荡的清姿;而夏威夷永不歇息的暖流,所呈现的冲浪风帆,下竿广张三百六十钓于太平洋波心,以钓鳌为业的人们,无不空手而回。只有崩入大西洋冰河所激起的浪涛,汹涌得教你瞠目结舌;海舶航行波罗的海的无声无息令你临窗可赏;而爱琴海中渐行渐远入西西里的邮轮,则从断垣残壁、夕阳下的小镇小村,让你领略古希腊文明。而我更站上海南岛南疆灯塔,寻觅东沙西沙与南沙;立足秦始皇岛,怀想其跨海斩鲸的豪情,使日倭俄寇不敢觊觎中华;面对太平洋万里长风飒飒,飞扬于古今豪情。

而水永不与山比大,山永不与水比高;它们只是相回相环,相得益彰。而大地最优美最和谐的莫过于山间有水,水上有山。世界最引人的名胜也多在山山水水水水山山。

我乡台南乌山头下的珊瑚潭,山重水复,交错为景,形似珊瑚。我少年十五二十时,着短裤乘竹筏,缘谿而行,始终未彻源头。而一竿在手垂钓水洼,饮于洼旁酒馆,则珊瑚潭的山灵水魂浸润我初开启的襟怀。而花东的「一路汪洋一路山」则令我于伟岸中仰望,于沆漫间包容,而为之浩浩焉荡荡焉。

当我初临广西桂林,思索何以「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而傍川游行,发现一景一韵,莫不因山水相映成趣,触发联想翩然。这种山水相依相偎的优雅柔顺贴切之美,不是挪威奥斯陆海湾山水交相错落一气百里的纷彩竞陈;也不像加拿大海滨维多利亚港口,布列的小屿宛似弄姿的群芳争艳;也不像越南九龙湾一山一林耸立亘古的傲然。它虽然没有长江历三峡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江春水摇漾入海的博大均衡包容;也没有黄河鱼跃龙门,玄爆横流冲堤漫漶的豪纵恣意难遏,更没有阿拉斯加冰河剨然轰然的地动山摇。但却有闽北九嶷山水朱子沾溉的儒雅、云贵香格里拉「走婚」梦幻之都千古以来宁静的恬然;也有「青海青」海祭迄今未解的渊然;更有武陵渔人失落避秦遐方的超然。桂林山水,集优雅之恬然、渊然、超然于始终的文质彬彬然!是儒家功德言兼修的贤哲,是中华传统文化自然的呈现,所以「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欧阳永叔举杯扬觯岂不啸然洒然;天气澄和,王羲之诸君子兰亭「曲水流觞」,岂不怡然坦然?

孙悟空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及至扇子崖又才见南天门更在其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圣母峰、擎天柱岂不孤独;「登峰造极」,岂不寂寞?而水永不与山比高。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河伯乃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东行,至于北海,颓然望洋兴叹,以为见笑于大方之家。」此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而山永不与水比大。

当年秦观贬郴州,有「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的惆怅;我往日登上苏仙岭,亦不禁有「苏仙岭上望郴州,山水不知今古愁;何必郴山护郴水,人间离恨自悠悠」的百般无奈。但无论如何,山永不与水比高,水永不与山比大;它们只相依相傍、相得益彰,相顾相成于永世无衰。此所以仁者乐山、知者乐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山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