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鹿子/風蕭蕭
天山冰川。(图/中科院天山冰川站研究员 李中勤摄)
强劲的北风裹着天山的雪花冰珠狂舞,一个黑脸汉子,从风雪中翩然而来,你刚想上前,他却腾然而起,飘向雪雾笼罩的天格尔峰。
一身红、黄两色羽绒服的少女和一身蓝、白两色羽绒服的少年,沿着冰川朝雪峰追去。那身影若近若远,教他们永远也追赶不上。
于是,在天山冰川的脚下流传着一个神话,一个传说。隔了百年千年,少男少女的头上生出了华发,额头刻上了皱纹,变成了拄着拐杖的老者。可这个神话依然年轻,依然新鲜,就像那个在冰川上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黑脸汉子一样,永远也不会老。
千百年来,六角形的雪片落到天山的山谷里,变成粒雪,经过挤压又化为晶莹的冰。冰雪的精灵铸成了冰川,填满了山谷,如冰瀑布从天而降。雪峰,冰川,冰碛,一片冰雪世界。这里海拔四千米以上,连鸟儿也难以飞越。没有一棵树一丛大的灌木,只有从冰碛缝里冒出的雪莲和雪峰傲然相对。
他,仿佛为冰川而生,还是个小青年的时候,就来到了天山冰川,为纯洁壮丽的冰川所动,就这样在冰川的脚下,度过了青年和壮年时期,直到年过五十还离不开冰川。他曾笑出一口白牙,说:「冰川是我的终身情人。」一语成谶。
当冰川学还是一门年轻的科学时,他就投身于它;当天山冰川站草创时期,他就是它的一名成员。我第一次结识他和他的同伴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他们带我登上天山一号冰川。那是一个纯净透明的世界,远离喧嚣的尘世,使我如入仙境。
冰川看似离我们很远,其实和我们每天喝的水有着直接的关系。江河里的水除了来自天空的雨水和地下的泉水以外,哪一滴不是来自雪峰?不是来自冰雪融化后的纯净水?黄河和长江的源头正是巴颜喀拉雪峰,涓涓细流的冰水源源不断地从冰川上流进江河,给了它们不竭的生命之源。试想,要是冰川干涸了,江河源断流了,我们的大江大河怎能长流不断。
在白雪和冰川的衬托下,冰川队员的脸显得格外黑,只有在露齿一笑时,脸上才会有白光一闪。而那样像孩童般的纵情的大笑,漾在眉宇间唇边的出自心底的微笑,是我很久没有见到过的。终日面对冰川和雪峰,他们心里很少有什么卑微的念头,微笑就显得超脱凡尘,纯净如冰。
冰川勇士王纯足工作照。(图/鹿子摄)
这个黑脸汉子是冰川测量队的负责人,和测量员一起爬冰川,扛测量仪器,一起露宿。甚至掉进冰裂缝里这样的意外,他也和他们共同分享。人们叫他王工,暗地里向我介绍了他的绰号:黑里俏。他听了笑得美滋滋的,好像以此自豪。他不只一次地说:「你问我爬冰川爬到什么时候?没时候,也许到我生命的终点。」
他说话时笑,干活时笑,开怀时大笑。好像总是很快活。而当他不笑时,他一口难改的陕西话,常常引得别人发笑。比方说上冰川时要你戴眼镜,以防紫外线灼伤眼睛,他会很认真地告诫你:「快戴上念(眼)镜!念镜,知道吧?」
十几年来一开春,他就早早地来到冰川脚下,这里海拔三千多米,他要适应一下高海拔的气候,然后准备攀登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峰。他的一生大部分岁月可以说是和天山冰川为伴中度过的。在他年轻时,每年只有到冰天雪地时,才能回到陕西老家。有人说,有一年他回家,家里人开门一看,问:「你找谁?」说者、听者都哈哈大笑起来,连他在一旁听了也笑了。他并不否认有这事,说:「因为啥?因为雪光跟我格外亲,把我染黑了。这也正好说明我原来也很白。」他的确黝黑似炭。可他说:「我上大学时还很白哪,冰川的太阳好像会染色,把我好好的白皮肤染成这么个模样。」
远远的,你见一个浑身黝黑的精瘦的人从冰川上下来,露出雪白的牙笑着,那就是他,不会是别人。也许因为他的牙格外地白,也许因为他的脸格外地黑,他的笑特别引人。
「刚来的时候,才二十多岁,也很关心自己的……仪表。爬上冰川,一天下来,把念(眼)镜一摘,哈,一对熊猫念(眼)。」他坐在他的木板床上,说着年轻时的故事,「脸,整个儿是黑的,只露出两个念(眼)圈是白的。那时,我还挺爱美,就买了防晒霜、防黑膏,上冰川前,朝脸上涂抹,下来以后,脸比以前更黑,还脱皮。一气之下,就把它们都扔了。」在他的床头,墙上有一个钉子,上面挂着一面小圆镜子。我想,即使几十年冰川上雪光的馈赠已经抹不掉,他对自己的仪表和外貌还是很在乎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一个常年和冰雪打交道的人也不例外。
他们刚到天山冰川时,这里只搭了个帐篷,夜里零下几十度,冻得睡不着。现在有了几间平房,有了电灯,用他的话说,够现代化了。用的是从冰川流下的雪水,沁凉刺骨。整个春夏,他们每月都要爬上天格尔峰至少三次。看他们下冰峰时眉毛胡子都被冰雪染得白花花的,可脸上总带着笑。让他说说一路有什么危险,他笑笑:「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是从他的同伴那里听到了许多惊险的故事。
冰面上有许多裂缝,表面只有几尺宽,曲里拐弯一直通到冰川底部,有几百米深。裂缝上常常覆盖着积雪,如果一脚踏上去,就会落进深渊,一去不复返。他们上冰川时除了背上测量仪器还要带上测量杆和冰镐,可以用来探路。一次,王工走在后面,前面的人听得他啊的喊了一声,回头一看他已掉进冰裂缝,只有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好在他还很机灵,用两只胳臂使劲撑住裂缝口,才没有落进深渊。他的同伴小杨和小刘连忙滑过去,趴在冰面上,伸出手去拉他,好不容易把他从死神口中救出来。还有一次,他落进冰裂缝里,手掌被裂缝口利箭似的冰碴子刺穿了,鲜血直流。同伴们和他滑下冰川,找到一辆卡车,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医院时,他的手掌变得黑紫,鲜血已凝成黑血块。
他听着,不时插上几句,还伸出手来笑道:「我的命大,看,冰裂缝也没捞到我一根汗毛。」说起下冰川,他说,那是最痛快的事,可比爬冰川舒服多了,可以一直滑到粒雪盆(即积雪较多的地方)。「像滑滑梯一样滑吗?」「这样!」他做了个头朝下的可笑姿势,「脚朝下,滑不动,得躺在冰川上,头朝下,滑得很快,像坐电梯一样。不过,有一次,重心不稳,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哎呀,五脏六腑都挪了地方。」于是,在冰川队员们的小屋里又爆发了一阵开怀的大笑。
到了雪峰上,他们吃些什么?带上去的鸡蛋冻成了冰疙瘩,砸都砸不开,休想咬一口。只有暖在怀里的饼子,可以勉强用牙去磨下点碎末,用唾沫去化它,可也填不饱肚子。「我们就只有吃雪,那雪又松又软又甜,可惜愈吃愈渴。」只有回到冰川脚下的住地时,才能捅开煤炉,做一顿热饭菜吃,可那时已经饿了整整一天。
天山冰川。(图/中科院天山冰川站研究员 李中勤摄)
就在1999年的深秋,冰川已不再消融,冰川队员已从冰川上撤离,准备在冰川脚下的小房子里驻守。这是个世纪之交的冬季,王工准备独自留守,让别的队员回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里去团聚。
独守是个什么滋味?只有经过漫漫长夜的人,独自和冰雪神山相对无言的人,才能体味到。他曾告诉我,那年,他一个人面对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大地,没有一点儿声响。白天里还好,有许多测量工作要去完成,比如要下冰河去测量冰下的水位;到了夜里,只有心跳声和自己作伴,寂寞得几乎发狂。有时刚阖上眼又冻醒了,原来煤炉里的火快要熄灭,得连忙起来添煤。
这次,他准备了许多书籍,从冰河里拉来了冰块,堆放在房前,以备河水完全封冻时凿开煮水喝。那天他在冰川脚下遥望雪雾笼罩的冰峰,祈望今年能下几场大雪,好让那些空寂了几年的悬冰斗冰川和空冰斗冰川重新饱满起来,到了夏天,冰水哗哗,涌流不绝。他有许多的梦想,梦想明年四月间再次攀登冰峰。
可是他倒下了,倒在他攀登了几十年的一号冰川的脚下。他说,他只是胃不太舒服,没什么大病,还可以留守。他说了这话之后,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那时我正好给天山冰川站打电话,问候留守的冰川队员,听说,他被擡离了冰川。后来听说,他被兰州的医院诊断为肝癌后期。再后来,就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他走得很快,在兰州的医院里住不下去。这一辈子,他还没有和白衣天使打过交道,还没有躺在病床上长期休息过。他在昏迷中还喃喃地呼唤着冰川,他也许在梦里又回到童年的小村庄。在汉水河边,有一片田地,种着稻谷,他常常和小伙伴到河边去捉鱼。捉到了大鱼,就包上荷叶,放上盐,填进灶洞里烤到外焦里酥,大家分抢着吃。
就是这样一个从汉水河边走出来的农家少年,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个优等生,还考上了西安交大无线电计算数学系,1978年毕业。他的学名叫王纯足,正如他的短暂的一生,纯洁如冰雪,并以此为足。他的数学一直名列前茅,像许多少年人一样,他也有过自己的梦想。「那时候,你想长大了做什么呢?」对于这么个普通的问题,他朗朗然布满笑意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忸怩:「想当个数学家。」想不到他到了兰州冰川所不久,就来到天山冰川,当了一名测量员。他的优良数学基础,正好用在世界年轻的冰川学上。
爬上天格尔峰,他要用雪锹挖一米多深的雪坑,在坑壁上分层观测细雪、冰片、细粒雪、中粒雪、粗粒雪、深霜等的厚度,并记录下来。一年终了,他要负责计算一号冰川年度积雪和消融量,写出物质平衡变化趋势,并电传到瑞士国际冰川年际变化监测网。他深知自己在一号冰川的测量工作有多么重要,每年的测量结果,为亚洲大陆气温变化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他和同伴们的工作为中国和亚洲都积累了珍贵的资料:1959年-1997年一号冰川年平均减薄14-19公分,1980年-1997年平均减薄147公分,1983年-1997年平均减薄200-250公分。
这些数字,对于我们普通人,似乎不意味着什么,似乎和我们的生活没多大的直接关系。可在他的眼里,却无比重要。他领我爬上冰舌端,问我和八年前初来时有什么不同,我只觉得,冰舌没有以前陡峭了。那是八○年代,王工领着我第一次上冰川、一人拄着一个冰镐。他先踏上一只脚,抡起冰镐刨一个脚印大小的冰阶,让我放稳一只脚,再刨第二个冰阶,好不容易才爬上十几米高的冰舌。盛夏,天上飘着细雪,我们沿着洒满新雪的冰川朝天格尔峰爬。我气喘吁吁地把碍事的眼镜摘下,他就大喊:「快戴上念(眼)镜,要不会被雪光刺伤念(眼),那年,一个冰川队员在爬巴颜喀拉山时就被雪光刺得念(眼)底出血,后来就失明了。」我实在爬不上去了,他就描绘天格尔峰如何美妙,像进入《白雪公主》的童话世界一样。可后来我问他那里到底怎样,他说,很美,但也很冷,站在雪峰之巅,风像牛耳尖刀一样。那次,我没有能上雪峰去领略牛耳尖刀的冷酷和《白雪公主》的童话世界,一直引以为憾。当我们下来时寻找刚才刨的冰阶,已经找不到了,一不小心,竟然从十几米的冰舌上滑跌到冰河边。
可才过了八年,冰舌已变得平缓如山坡,不需要抡冰镐刨冰阶就可以爬上去。从乌鲁木齐来的游人在冰舌上滑来滑去,在冰笋下合影留恋,好不快乐。可他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冰川在后退,从八○年代到现在已经后退了四十五米,平均每年后退三点七米。八○年代以前冰雪的积累大于消融量,八○年代以来消融大于积累。这说明了,气候在变暖,冰雪的积累在减少。」笑容忽然从他黝黑的脸上消失了,我感到有点沉重,便问:「冰川难道有一天会消失吗?」「不仅天山冰川在退缩,连南极冰川也在退缩,这是全球的问题。我们希望所有的人都来关心大气、关心冰川、关心环保,也许到那一天,水资源和冰雪资源才不至于枯竭……」
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永远面带微笑的冰川队员隐藏在心底的忧虑。这种忧虑似乎也感染了我,使我和冰川结缘,和冰川队员结缘。
他是不甘心躺在病榻上的,他的生命是属于冰川的。也许,他不仅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冰川,还想到了许多许多没有做完的事……
他似乎等不及了,抛下了病榻边的妻子和刚成年的儿子,急匆匆地去会见他的冰雪情人了。
风萧萧兮,冰川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命的终了,来得这么快。生和死,似乎只隔着一个冰雪世界。他最后的一笑,留给了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