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盛浩偉/她的右手舉起熊熊烈火

图/徐至宏

眼前出现了一根食指。他顺着食指的方向,将视线抛掷过去。

果然,黑暗中,开始出现点点光亮。人的轮廓。隐约的群众。忽远忽近的回声。他又下意识瞇起了眼,想将眼前的景象看清──

那是一队队迆逦不绝的人马。戴着斗笠或草帽的年轻男子们,一边吆喝着,一边扛着或单层、或双层的灯架悠缓通行而过。两旁围观的人群由此处一路绵延,站满了整个弧状的岸边道路。

他盯着队伍,隐隐约约看见人们扛着的灯架最前方,还有好几个人合力捧着一个巨大的、深绿色的什么在上下曳动。那像是,龙?那是龙的头?他视线转向灯架的后方,另一群人同样举着庞然的尾鳍左右摇摆。那是龙尾。他终于认出,一队人马,就是一条遨游的龙。龙的身体散发出朦胧霞光,晃动,摆荡,队伍则传来热闹高昂的喧嚣,喧嚣的间隙则填满沉甸甸的鼓鸣,时而有金属清脆铿锵的敲击。他从中辨认出旋律,但那是不熟悉的乐器,乐音哭号般抑扬顿挫地回荡,像是龙在哀戚咆哮,却又悲中带喜,宛如欢庆。龙的两旁,还有好多人列队而行,他们手举竹枝,竹枝顶端绑了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大的中元两个字。他看见他们脸上贲张的血脉与遍布的汗珠,嗅到氤氲烟尘里气温混着体温的气味。舞着旌旗的人从眼前走过,一时之间光影交错,赭红、鳞青、穗黄、玄黑,晃动的布幔短暂遮掩了烛光,烛光却又镶满了布幔边缘,照亮金丝银线,闪烁炫目,琳瑯缤纷。

如此奇异而魔魅,他看得入迷。

只一个失神,眼焦忽然涣散,眼前景象又全都糊成一束光河,在圆月的顾望之下流往暗黑的大海。

美。

这就是「美」。

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语言,来描述此刻的感受。

「很热闹吧?」他认出来,这是野村前辈的声音。基隆駅很照顾他的野村前辈。

他想起来了,这个夜晚。

这里,真的就是那个怀念的港口。

野村前辈的声音持续从身旁传来。

「中元就是本岛人的御盆,每年祭典的重头戏就是这个。但我们这里的祭典,不只是全岛数一数二精采,可能还比内地的盆舞祭典都精采。」

「本岛人的活力,就跟这夏天的温度一模一样。」

「瞧,来看热闹的内地人不是只有我们。」

迅速环顾,在身着长衫或布衣的人群外围一带,确实有其他几位轻便浴衣打扮的人。「本岛人和我们习惯差太多,平常接触有限,住得也远,所以一开始不了解也是很正常的。」

他们比肩跟在队伍后方悠悠前行。

野村前辈继续说,「会有好奇心,也是正常的。前几天听说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却从没来看过中元的祭典,实在是不可思议。所以才想说,一定要带你来见识一下。来,这给你。」

他接过野村前辈递来的一串烤竹轮。

「谢谢前辈。」他说,边走着边咬下一口。

但好奇心三个字却仍萦绕在他脑海。

他好奇的,并非本岛人的习俗,而是此前未曾对本岛人习俗感到好奇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难道不够正常?不,绝非如此啊。他心中有足够把握,自己并无异于身旁众多内地人。

然而,眼前的景象,着实勾动着他内心的深处。

御盆也好,中元也罢,他从未想过,原先他毫不在意的本岛人习俗,竟是以这般旺盛的生命气息来远眺黄泉,如此魔幻又如此迷人。

「到了。好像也差不多到齐了。」前辈说。「那就是本岛人的水灯头。」

「你是说,那个?」他惊呼,无法将眼前那些摆放在供桌上的本岛传统家屋模型与「灯」的形象联想在一起。

那些模型,应该是以竹条为架,再糊以色纸制成。乍见之下,似乎都比他记忆中的本岛传统家屋还要豪华艳丽。定睛一看,才注意到柱上绘有五彩花纹,窗櫺的枝条繁复交错,且梁柱之间黏着层层纸雕,有祥云,有花草,有虎兽,有游龙,而每个翘起的檐端,还栖有拖着长长尾羽的鸟禽,细节目不暇给。他向后退了几步,眨了眨眼,想再次将那家屋模型的整体收进眼底,但那家屋却仿佛突然原地起飞似地在他面前扬展着屋翼。

「那些……那些不是艺术作品吗?」他说,「要把那些,流到大海里?」

「不只要流,还要烧。」前辈说。

「烧?怎么可能……」他几乎是以气音低声在嘴边喃喃说道。

野村前辈转过头来,带着笑意看向他,「你觉得这样很浪费?」

「与其说浪费,不如说可惜。做得这么精致的美术品……」

「来,你看。」野村前辈招手,示意他移动到后方。

他这才发现,那些精致的家屋后方,只有单面彩纸背后的枯白,且纸张与纸张之间贴黏边缘溢出的糨糊也已然干涸,竹条竹片与固定用的绑绳就这样大剌剌地暴露在外。这别说是装饰了,是粗糙得连一点修饰或遮掩也没有。

「这样有没有宽心一些?」野村前辈笑着说。「我之前发现是这样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本岛人连祭祀亡者的节日都只做表面工夫呢。后来打听过后才知道这是他们的信仰习俗,叫作『有前无后』。水灯头是为了引领亡魂渡向大海,如果连背面也做得一样精美,让灵魂舍不得离开,那就糟了。」

「如果你对民俗的角度没兴趣,那么从美术的角度来看,这种东西作为美术品也是不完全的,没必要感到那么可惜。」野村前辈补充。

「嗯──」他长叹,「可惜的感觉是不会改变的。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却没有机会变得更好。明明有一半那么美,剩下的一半却无计可施。」

「『所有事情都该到此为止』,里头的寓意就是这样。说到底,中元或御盆节原本就是这样的节日啊,哀悼亡者,也是让还活着的人断念。节庆啊、仪式啊什么的,人总是得要透过这样的方式才能体感意义。」野村前辈说,「话说回来,我没想到你会对本岛人的习俗这么有兴趣。」

「不是对本岛人的习俗有兴趣。而是……嗯,说不上来。」

他还琢磨着自己内心的悸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野村前辈已经大笑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哈哈哈,是吗。我自己是真的对本岛人的习俗很感兴趣,毕竟有太多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内地人传统有所谓的六道钱吧?本岛人也有类似的信仰,叫作纸钱。但这个不是和死者一起放在棺里,而是要用烧的。他们相信透过燃烧,祭品就会出现在黄泉世界,死掉的人就能收到。有时候也会烧其他的东西。」前辈说,「真是豪奢,不是吗?很像本岛人的作风。」

「很有趣。被烧掉的东西理应就是消失了,但本岛人却相信这些不是消失,而是在那个世界里重新诞生。」他说,「那么把水灯头烧掉,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哦,这个啊,」前辈带点迟疑地说道,「水灯在民俗里面应该是照明跟指引的意思,可是烧完之后,会不会出现在那个世界里,这个我倒不确定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房子的背后没做好,在那个世界的亡灵收到,不会觉得怪寂寞的吗?」

「什么嘛,你还在在意那个啊。」前辈以幽默的语气驳道。「但确实,如果什么东西烧掉了都会在那个世界出现可就糟糕了,会物满为患啊,哈哈哈。别说这些了,快看,他们要开始了。」

「终于要开始了?」他兴奋地喃喃复诵。

「开始什么?」

眼前景象霎时完全消失。

「要开始什么,爸?」次子问道。「你作梦了吗?」

什么作梦?马上就要燃放水灯了。会有好多好多大大小小的水灯在茫茫海上漂向遥远的彼方。啊,你一定没有看过那样的景象,像是萤群围绕着深夜里的九个烈阳那样不可思议。猛重的浪涛来来回回拍打,熊熊燃烧的火光仿佛永远不会燃尽,浓浓云烟,粼粼海波,星点,圆月,漫天飞舞的灰烬,那些都是我的指引──

他微微低鸣,随后闷哼了一声。

「我得先回去上班了。爸。我也打电话给弟弟了。」次子起身,带点犹豫,脸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回去吧,我留在这里再看一会。他想着,沉浸在自己回忆的画面当中。

「唉,弟弟赶得上吗?这样子看起来根本就……」次子小声自言自语着,踏出病房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走了。下班再来喔。」

慢走啊。他目送次子的身影随着水灯往同一个方向漂去,步向那一片深邃无底的黑暗。他怀着兴奋与不舍交杂的情绪,向眼前的景象告别。

他觉得自己正在岸上大力地挥着手。

慢走,慢走。

他觉得自己正一边这样说,一边挥着手。

(本文节选自基隆市文化观光局出版《那一滴落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