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卡萩《云游者》-- 微观而巨观的文学织锦

《云游者》(图示为德文版,中文版由大块文化出版)一如朵卡萩的经典叙事手法,以诺贝尔评审颂辞所谓「百科全书式的热情」开展。(美联)

也许是拜多难兴邦之赐,波兰这个三千八百万人口的东欧国度,至今竟然已经产生了六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继1905年辛基维兹(1846-1916)、1924年雷蒙特(1867-1925)、1978年以撒辛格(1902-1991)、1980年米洛兹(1911-2004)、1996年辛波丝卡(1923-2012)五位大家之后,小说家朵卡萩(Olga Tokarczuk, 1962-)摘下2018年诺贝尔文学桂冠。这不只肯定朵卡萩作为二十一世纪代表性文学家的尊荣,也确立了波兰国际文学祭酒之一的关键地位,即便进入了新的千禧年,依然强势延续。

朵卡萩从1989年发表第一本诗集《镜中城市》开始,逾三十年的写作生涯屡创高峰。除了出书每每荣登畅销书排行榜,作品改编为电影在国际影展抡元,也数度夺得波兰文学界最权威的「尼刻奖」(Nike)。2018年以《云游者》(Flights)夺得英国「曼布克国际奖」时再攀高峰,只是当时没人料想得到,朵卡萩同年稍后还会直接攻顶,夺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史上唯一的双料冠军。

■作家扮演「治疗师」

朵卡萩作为曼布克奖的首位波兰得主,固然实至名归,《云游者》的英译者柯罗芙特(Jennifer Croft)一样功不可没,毕竟此奖肯定的对象是以英文书写或是翻译的作品。何况距离《云游者》获得波兰《尼刻奖》的2008年,已然整整十年过去,如果不是大奖夺冠让文坛对朵卡萩的创作关注鹊声再起,岂知诺贝尔奖最后奖落谁家。

尽管得奖无数又名利双收,在老派专擅、依然故我的波兰,朵卡萩仍旧不待见于主流价值。然而,不畏保守派讥谤其为「卖国叛徒」的她,不让书写成就专美于前,眼见世道失序无法置身事外,坚持左翼路线,在环保、人道与社会议题上,激进举旗与直言倡议,乃不折不扣的改革行动派。

朵卡萩认为同理心(compassion)才是促使人类彼此沟通与互相了解的不二法门,作家因此无法旁观他人受苦受难。有鉴于此,作家理当扮演「治疗师」的角色,引其读者逼视一向逃避的种种,唯有直面自身与国族的历史,才能超越现况走向未来。一度担任公设心理治疗师的她,至今仍引以为傲,不讳言终生以此为职志。

阅读朵卡萩的著作,若要尽得其微言奥义,必得理性感性并行,细心耐心兼具;需要重蹈她的步履进行踩踏,追随她的路线,体会成书的心路历程。她创作的起心动念,总始于服膺好奇心的驱使。起初会透过感官体验周遭一切,领略众美犹如领受天启。然则感应的波动,并未在灵思付诸文字后幡然息止,仍借着文思流窜继续开枝散叶。思想经纬纵横的串流,爬梳了大千世界万象众苦,读者依其脉络循线寻踪迷骥,便能抵达体悟生存意义的所在。

这样一丝一缕逐步纺织出大块锦绣的文学写作法,朵卡萩自比为建构星系(constellation)。一如当凡人仰望星空,眼观构成宇宙的满天星斗,投射想像成繁复星宿为寄托,洞见星辰间的明月天心,方能解得天上人间的众妙华法。两者并无二致。

《云游者》的写作风格,一本朵卡萩的经典叙事手法,以诺贝尔评审颂辞所谓「百科全书式的热情」开展,汇集史诗、神话、真人实事互为文本,糅和现实与魔幻来关照,娓娓书写波兰的自然、地理、人文、历史如何赓续,递嬗出斯土斯民独到的生活观与生命哲学。波兰何止是波兰,作为世界舞台的采样,这里存在着芸芸众生不断跨界屡屡绝处求生的典型。

书名的波兰原文是Bieguni,系指因怯祸避难而游离流亡的宗教信众,只能意译无法直译。考量波兰作为天主教大国,假使以朝圣(pilgrimage)为原型视之,诚然可以美言云游是基于宗教情操。不过相较于东方的云游者--游方僧出世避世弃世,苦行僧清贫带发修行,则大有差别。倒是中世纪以来,西方知识份子不见容于体制者,选择自我放逐屡见不鲜,又或者为了自我精进、传播、发展,往往逐艺术文化而居。因此,如果视《云游者》为此一人文脉络的遗绪,类比十五世纪布郎特(Sebastian Brant, 1458-1521)的《愚人船》(Das Narrenschiff, 1494),可能更加贴切。

《云游者》是出「穿越剧」,时空背景横跨十七至二十世纪间,亦即横跨启蒙时代至上个世纪末,平行时空中多线发展出变换视角,琳瑯铺陈出的各色人物的殊相与人类的共相,毕竟人人都是彼此多重视角中的存在。即使朵卡萩坦言这是婚变后的疗伤之旅,然而任何一个高度自觉的旅者,在移步换景间,仿佛早已和主述者、角色们共命共生,真真切切地一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之旅。

■说书人成写书人

朵卡萩在书中回应欧洲吟游诗人(bard)与漫游者的意图也隐然其间。黑暗时代金钟尽毁,本于资讯流通之需,吟游诗人因运而生。无论是以徒步、驾骑、行船迁徙,在落脚处客居期间,这些能说善道的乐手、歌手、小丑、杂技演员,利用说学逗唱的十八般武艺,生动地为当地人传递常识知识,将百见千闻尽付乐音韵文。天籁地籁人籁得能合一,彼此的个别存有,也因为交流丰富了彼此,不再绝然遗世独立。

西非的种姓制度中,有个通称为「歌理侯」(griot/griotte)的阶层非常特殊,为该文化圈独有,诸侯权贵的家族、部落,世代供养有男有女的歌理侯。虽然在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至今不乏靠口述历史传袭无形资产的民族,但歌理侯不仅是寓言、传说、神话的说书人,也是族谱家、史学家、预言家,不止捍卫维护种族的血缘,更是传承文化命脉的文脉所系。

毕竟历史无法诉诸文字,得依赖行者以方言口耳相传的时代不再,文字时代以降的说书人,必得成为写书人。有形的巴别塔(Babel Tower),其实并未曾因实体被摧毁而消失无踪,竞逐高耸入云的巴别塔依然充斥世界。只不过从不质疑地单纯地复诵抄写,不再能满足多语的世界以及多语境的世道。

巴别塔传说位于两河流域,而历来精妙掌握语言传播的吟游诗人,自有以其为代称的地理人文流域;比如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被称为雅芳河(Avon)的吟游诗人,而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则被称为孟加拉流域的吟游诗人。朵卡萩不啻正是当代的说书人、歌理侯、吟游者与漫游者,有如使女又可比抒情诗人。只不过处于寰宇交通网络绵密顺畅的当代,一步一脚印的踽踽前行,不需要、不可能也不必要,朵卡萩以及所有艺术家的艺术流域,如今随着网路传播反而更加源远流长。

朵卡萩善于化整为零、多线发展。以《云游者》为例,采用无名者的主述为叙述观点,从〈我在这里〉起首,分成总计一百一十六个单元繁衍。单元的长度参差交错,短则一个长句,长则几十页,创造了节奏有致。精心布局的系统性碎化,将情节凝聚为小节,也将情结抒发为情感,透过缩影投射(vignettes)打破线性思考,不停挑战读者的阅读惯性。细心的读者甘之如饴,因为掩卷时能完成巨幅的记忆拼图。她的文风文白夹杂,一如让史实夹杂于虚构,互为形影掩抑虚实相生,在廿世纪末借古喻今,穿越四世纪时空。

此外深究之下,辗转向历代被辜负的女性与近代勇敢的女性主义者致敬的桥段,行文间比比皆是。对「男主外、女主内」的约定俗成,朵卡萩看法独到:「男人掌事业,女人管预言。家庭主妇时时具此天赋。」朵卡萩的女权意识,从处女作到成名作,始终昭然若揭。参照《太古与其他的时间》、《收集梦的剪贴簿》知悉,叙事线习以女性为主角,娓娓梳理神女、圣女、烈女、贞女的历史典故,自然不在话下。最耐人寻味的是朵卡萩不正面批判父权思维主导的历史,委婉改采女性当事人角度重述,再现广为人知的事件。

■瘟疫后关怀再现

受难的殉道者到被消音的女性当事人不胜枚举,史实在神格化或戏剧化的折衷之下,注定窄化扁平化。如非朵卡萩循循善诱我们易位而处,再探根深柢固的偏见与偏执,许多在文献上聊备一格又被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的女子,难以有血有肉立体化。萧邦胞姊露德薇卡1807-1855)一经《云游者》重塑,从历史的配角跃升为主角。

无独有偶,露德薇卡死于席卷华沙的瘟疫,而在「世纪大瘟疫」新冠病毒COVID-19蔓延的此时,展读《云游者》感觉尤其微妙。综观人类的旅行,陆运、海运尤其空运的密集度前所未见,但病毒也因此急速肆虐全球,交流霎时停摆。爱在瘟疫蔓延时是真,但人在隔离之中,阅读与关心自身以外的世界如何再现也是真。瘟疫肆虐时始终是艺术文化的转捩点,大难幸存之后,孰知世人以及朵卡萩,会有怎样刻骨铭心的转变?

素食的朵卡萩以往在书里喜欢写形形色色的植物,这次则着墨探索动物与人体。有个版本的《云游者》的封面吸睛又动人,乍看是波兰地图上的一个红点,仔细观察才恍然大悟是开了孔,看穿的是赤诚心脏的一瞥。历代波兰艺术文化工作者跨世代传送的心声,不外乎心在祖国,一心为国。波兰在朵卡萩的作品中从未缺席,难怪她拒绝被冠以叛徒之名。不过文人不可能只属于同文同种的子民,一经传送展读便属于全人类。一如艺术家的心心念念,即使在心跳告终,肉体崩殂,依然是具无比感染力的宇宙悬念。

「吾身睡卧,我心却醒。」(Ego Dormio cum ego vigilant.)朵卡萩从《圣经‧雅歌》援引的诗句,为我们下了最佳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