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中)

图/杨之仪

3.

每个月的第一个礼拜五,幼慈都要去参加互助会的聚会,说是聚会,但其实这几年只有幼慈一个人,准时七点到社区活动中心。五年前除了小小,还有另外五个孩子也陆续失踪了,整个地区变得紧张起来,许多家长都亲自接送孩子,不能落单,一些家长会吓唬更小的孩子,这地方有怪兽,会吃小孩,孩子都不敢出来玩了。幼慈跟另外五位家长们决定办个互助会,他们可以在这边一起想念孩子、联络一下新的线索。

不过这几年,有的人不是搬走、就是太忙,有些还爱来不来的,有些还忙着办丧礼呢,幼慈看不起这些人,跟那些大学生有什么不同?做事做半套。

幼慈把办桌用的红色塑胶椅一个一个拆开,排成圆圈状,看起来很喜气。幼慈挑了一个面对门口的塑胶椅坐下,从包包里拿出一根掏耳棒跟小镜子,开始掏自己的耳朵。幼慈每次都会坐半个小时,想想小小以前的事,确定每一个细节都没有忘记。

小小以前最喜欢被挖耳朵了,小小会把头靠在幼慈的大腿上,幼慈在挖的时候,小小的脚就会开始乱动,然后乱笑,痒也笑、痛也笑,最后母子俩会笑成一团。小小很会装,有时候就会装痛,还会说他听不到了,真是死小孩。最后小小会舒服地睡着,还会打呼。

有一次,幼慈挖到一半,小小突然抓住幼慈的手,手很小,只能抓住幼慈小手臂的一半,小小斜着眼说:「妈妈,换我帮你!」小小爬起来,学着幼慈的姿势,幼慈只好把头靠在小小的大腿上,幼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但小小早就熟门熟路了,幼慈渐渐的也就不说话了。幼慈感受到小小的心跳、热热的小手,小小很细心,会把幼慈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贴心的孩子。

幼慈每次都会回想一遍,幼慈的耳朵还有当时靠在小小大腿上的感觉,不过今天感觉却差了一些,幼慈有点心不在焉的,脑中一直闪过谢立诚的脸。

幼慈跟谢立诚读同一间高中,但是不同班,两人的家住得很近,有时候回家路上常常一起走,平行的走,隔着一条马路,整个样子看起来都像青梅竹马了。到了高二,两人就在同一边走了,青梅竹马的游戏结束了,恋爱了。

谢立诚很高大,功课不错,运动也相当好,背包上满是NBA球员的吊饰,但谢立诚并不是那种满身汗臭,永远穿着运动鞋上课的臭男生,不打球的时候,他乖乖的穿上皮鞋,衣服湿了就换,这样的细节就区分了其他同龄的男生,能读书,也能玩,还很体面,看起来就更成熟了,气质就跑出来了。谢立诚一上高中就是风云人物,不过风云人物除了基础好,就是要装,形象才出得来。私底下,幼慈成为唯一看过谢立诚真身的人。谢立诚对幼慈完全是另一个人,两人的第一次就发生在女厕,一开始谢立诚还装,是幼慈故意把他带到女厕的,幼慈就喜欢看谢立诚不知所措的样子,可爱。但没想到,那次以后,谢立诚喜欢冒险了,主动的次数远远超过幼慈,无法自拔了。

高三上学期,幼慈发现自己怀孕了,也发现那个爱冒险的谢立诚,胆小得要命。谢立诚马上就断了幼慈跟自己的关系,过了一个马路,又回到平行了,躲着幼慈避不见面,出来跟幼慈谈的都是谢立诚的父母。两家人的决定是把孩子堕掉,连考虑都没有,这就让幼慈有点为反而反了,她反的是谢立诚那张怕死的脸,还有大人怕丢脸的样子,幼慈突然就对孩子有母爱了,她要保护孩子。幼慈相信由爱生恨,但没想到反过来也是。

幼慈在咖啡厅的客人以及两家人面前宣布:「我要生。」

孕妇就是有特权,幼慈的决定谁也拦不住,难道要杀了她吗?这可是一尸两命,不能开玩笑的。后来谢立诚真的逃跑了,被送到南部的亲戚家念书,从风云人物变成一个传奇,幼慈也从女高中生变成一个妈妈,正式休学了,在家里专心照顾小小。但幼慈的爸妈怎么样就是不能接受,孩子生下来了,孕妇的特权结束了,一家人每天吵。终于在一天的晚上,幼慈整理好行李,带着小小离开了家,去刘大叔的卖场应征,过自己的生活。

今天下午,幼慈才知道谢立诚从南部搬回来住了,不过想到这里,幼慈突然发现,自己回想不起来谢立诚现在的脸了,明明下午才看过的。幼慈满脑子都是那个男孩,谢立诚说他叫小宝,是他的儿子。

幼慈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了,根本不是因为谢立诚,而是小宝的耳朵,真是太像了。

幼慈想得入神了,直到一阵痛感幼慈才回到现实,幼慈把自己的耳道挖破皮了,一点血迹黏在掏耳棒上。幼慈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今天还是只有幼慈一个人而已。幼慈把红色塑胶椅一个一个叠起来,走出活动中心。

4.

两天后的下午,老鼠出现在卖场,幼慈远远的就看到老鼠在蔬果区那边晃,晃完了又跑到生鲜食品区,再来是零食区,幼慈隔着一段距离观察老鼠的行动,像是真的养了一只老鼠一样。自从跟刘大叔大吵之后,幼慈就再也没看过老鼠出现在卖场了。最后老鼠终于在清洁用品区看到了幼慈,老鼠像是吓了一跳,随手抓了一包洗衣精就走去柜台,幼慈跟上去,老鼠马上就把洗衣精丢着就往门口走了,一般来说,幼慈早就当场开骂了,但老鼠毕竟是大家公认的神经病,你只能包容他,不然你不就跟他一样了?幼慈想了想,刘大叔跟老鼠以前也算是好朋友,起码年纪差不多,老鼠大概也会有点寂寞吧?

幼慈走出卖场,看着老鼠走远了,忽然,幼慈听到附近小学下课的钟声,这让幼慈想起了昨天那个小宝,他穿着附近小学的制服。幼慈回到卖场拿了几包零食,走到附近的小学门口,有许多家长都等在外面,孩子陆陆续续走出校门。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幼慈看见小宝了,带着橘色小帽,穿白色制服,灰色短裤,一出校门就往左边走,幼慈先往反方向走几步,再转回来跟着几个孩子一起走,慢慢靠近小宝,小宝先看到幼慈的影子,比自己的大多了,小宝一回头,停了下来,小宝认出了幼慈,幼慈压低上身,双手扶着膝盖,说:「小宝?还记得我吗?」小宝点了点头,说:「爸爸的朋友。」朋友?谢立诚真是懒,连解释都不解释,幼慈说:「你怎么自己回家?爸爸妈妈不来接你吗?」小宝说:「爸爸说,妈妈不跟我们住了,她住在别的地方,爸爸晚上才会回来。」

幼慈想笑,但马上就忍住了,幼慈觉得谢立诚就是个十足的废物,小宝才三年级,回家的路这么远,他怎么敢?幼慈挺起上身,说:「我陪你回家吧。」

两人就这样走着,经过一座公园,幼慈拿出零食给小宝,两人就在凉亭里聊起天了。幼慈完全没想到,小宝是那种会问很多问题的小孩,大多数幼慈都回答不出来,只能一直用手机查,幼慈难得后悔自己没多念点书。快五点半的时候,幼慈陪着小宝走到家门口,幼慈看着小宝进门,小宝打开门后,转了过来对幼慈挥手,幼慈也挥手。幼慈在走回卖场的路上,一边吃着零食、一边想,下次应该带点玩的才对。

5.

隔天早上,当幼慈还在适应海砂屋拆除的噪音时,谢立诚来卖场找幼慈,幼慈有点心虚,以为是昨天陪小宝走回家的事被发现了,没想到谢立诚说:「你现在,有需要什么帮助吗?」幼慈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谢立诚继续说:「我在想…我这边有一笔钱,我想说,毕竟我也算是那孩子的爸爸…」谢立诚话还没说完整,幼慈一巴掌就往谢立诚脸上打,幼慈马上就知道了,谢立诚大概从附近的人听到了小小的事,来这里装菩萨。

幼慈把骂大学实习生的嗓门拿出来,也不顾旁边有没有客人,对着谢立诚吼:「你就算拿再多钱,你也不是小小的爸爸,他没有爸爸,他只有我,给我出去。」几个大学实习生围了过来,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这时候谢立诚什么话都没说,走出卖场,幼慈朝谢立诚走的方向啐了一口,一口痰就掉落在地上,幼慈转头对那几个大学实习生说:「看什么看?要不要给你们一人一口?」

幼慈和小宝的放学小时光进行几个礼拜了,幼慈天天去,一到六日,幼慈还很不习惯,有的时候时间一到,就走到小学门口,或是走到公园坐一下,幼慈才会觉得舒服一点。昨天,幼慈跟小宝坐在公园的凉亭里,幼慈问:「多久没挖耳朵了?」小宝看了一下幼慈,说:「耳朵可以挖吗?」幼慈在心里咒骂着小宝的妈妈,亲生儿子竟然没给他挖过耳朵,大概也不会吧?或是以后丢给小儿科医生去挖,幼慈不信那些医生,有些根本就是乱挖一通,都可以当医生了,怎么连挖个耳朵都不会?

幼慈说:「很舒服的。」幼慈让小宝靠在自己的大腿上,从包包里拿出掏耳棒,这时候幼慈觉得自己很像是预谋好了这一切,说出来谁也不会信的,就为了挖耳朵?虽然小宝的耳朵跟小小的很像,不过在挖耳朵的时候,两个不同的个性就跑出来了。小宝很冷静,一副老成的模样,有时候觉得痛,小宝会忍着,连声音都不出一点。这样的情况反而让幼慈紧张了,每一下都战战兢兢的,明明宏裕也是这样,幼慈觉得自己的紧张太小题大作了。幼慈发现自己手上的动作不像以前俐落,眼睛倒是紧紧盯着小宝的耳朵,真像,幼慈在心里忍不住说出口,突然就感觉到肚子里的宝宝动了一下,幼慈的感觉很强烈,这是孕妇自己才能感觉到的细微动态,别人不会知道的。幼慈怀孕已经快五个月了,但别人从外表上看不太出来,幼慈也不刻意说,平常出门反而会多穿几件衣服,就好像幼慈在藏一样,连幼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肚子里的动静平息下来,幼慈看小宝没有什么反应,继续把那些细小的耳屎掏出来,幼慈就在这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小小知道自己怀孕了,不知道小小会说什么,会不会小小不喜欢自己有个弟弟或妹妹呢?幼慈的紧张被放得更大了,好像幼慈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幼慈把小宝的头轻轻擡起,给他看挖出来的成果,小宝说:「好像在变魔术。」

两人在走回家的路上,小宝突然牵起幼慈的左手,幼慈慌得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就让小宝牵着。到家的时候,小宝坚持一定要幼慈先走再进去,幼慈只好假装走一段距离,再回过头来,确定小宝进去了,才走回卖场。

幼慈一回到卖场,就看到老鼠的儿子在门口抽烟,看起来很急的样子,老鼠儿子一看到幼慈,马上把烟丢在地上踩熄,往幼慈走过去,幼慈看着老鼠儿子的样子,有点不明所以。老鼠儿子把幼慈拉到一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看能不能让我爸给刘大叔上个香。」幼慈说:「可以啊,他直接来就好了,不用问啦。」老鼠儿子还有话卡在嘴边,幼慈等了一下,老鼠儿子才说:「你也知道,我爸就那样,他想顺便带个老师来问一问刘大叔,这样可以吗?」幼慈不太懂老鼠儿子的意思,老鼠儿子接着说:「我爸从刘大叔过世之后,每天都疯疯的,他觉得刘大叔不会放过他。」幼慈觉得老鼠应该是在讲为了海砂屋争吵的事,就说:「刘大叔才不会在意,他只是很喜欢那房子而已,住那么久了,本来也就是要拆啊,你爸只是让这件事提早而已。」老鼠儿子说:「我也是这样想啊,我爸根本讲不听,我想说就让他来道个歉,过个仪式大家都舒服就没事了。」幼慈跟老鼠儿子约了个时间,老鼠儿子才放松下来,点了第二根烟。

幼慈在走进卖场前,老鼠儿子突然说:「我爸说,在海砂屋拆掉前一个月吧,他看到刘大叔在一楼坐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就是以前那个花园中庭附近,刘大叔真的很喜欢那里吼?」幼慈说:「我知道啊,那时候他还在复健,是我带他去的,你爸大概是下午看到的吧?」老鼠儿子想了一下,说:「我爸说只有刘大叔一个人,他说是晚上看到的。」幼慈记得刘大叔不会在晚上散步,一定是老鼠看错了,幼慈笑笑的说:「你快带你爸来吧。」

幼慈走进卖场办公室,宏裕站在办公桌前,整个氛围严肃了起来,宏裕像是吓到一样盯着幼慈看,宏裕说:「小小找到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