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馬松性侵案(中):「該羞恥的是那些強暴犯!」抵抗者吉賽兒的勇氣
法庭上的吉赛儿.佩利寇。 图/路透社
法国马松性侵案(中):「该羞耻的是那些强暴犯!」抵抗者吉赛儿的勇气
▌接续上篇:〈法国马松性侵案(上):83人性侵昏迷女子,却毫不自觉是犯罪的「平庸邪恶」〉
▌事件曝光
根据吉赛儿.佩利寇后来的描述,50年来的夫妻关系一直非常紧密,多明尼克在她眼中是完美的伴侣。正因如此,她根本没想到退休之后身体状况的变化竟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下药所造成。
为了那些莫名的疲劳、嗜睡,她10年间看遍了各种科别的医生,都没有找出原因,最终只能归咎为身体经历更年期的特殊反应。虽然迷药犯罪问题在法国并不少见,医事人员也偶尔会处理到相关药物检测的案子,然而受害者通常都是暴露于夜店文化的年轻人,从来没有像吉赛儿.佩利寇这样的例子。而且每次看诊,多明尼克都殷勤地陪同,因此虽然吉赛儿的症状完全符合相关药物的药效,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想到被下药的可能性。
直到2020年,一切的罪恶才摊开在吉赛儿面前。
2020年9月12日, 在与马松相邻的市镇卡彭特哈(Carpentras) 的一间大型超市里,多明尼克.佩利寇被监视器捕捉到正在偷拍女性顾客的裙底,管理员随即报警,警方也随即赶到将之逮捕,并扣押其手机。检察官虽然基于其犯行并不严重,隔日便将之请回,然而警方人员仍然很警觉地声请了精神鉴定与资讯设备的搜索,前往佩利寇家中扣押多明尼克的电脑,果然找到了大量的偷拍影像以及在Coco网站上的对话纪录,印证了警方的直觉。
亚维侬法院审理马松性侵案的开庭景像。 图/法新社
11月2日,多明尼克.佩利寇再次被拘提,同一时间警方找来吉赛儿.佩利寇,在警局的另一个房间中说明他们的调查发现,并给她看多明尼克所拍摄的影片、照片。吉赛儿认出影像中的自己,却对正在上演的画面没有记忆。她只看了一小部分便拒绝再看。犯罪行为已经结束,但吉赛儿的受害者磨难才刚开始。
步出警局,吉赛儿打电话给她3名儿女说明事态,然后回家打包了轻便的行李,毅然离开马松的家。从此刻开始,她就没有和多明尼克再有任何联系,下一次两人相遇,就是4年后的法庭。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多明尼克.佩利寇第一次被请回之后,一直到警方前来搜索资讯设备之前,他其实有时间可以销毁相关犯罪证据,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或许因为他的性癖好甚至强过对处罚的恐惧,以至于不忍销毁他的收藏;也或许他后来的解释是真诚的:他深陷自己的变态欲望当中无法自拔,希望自己能够被强力阻止,因此想到去超市偷拍的点子,刻意让自己被逮捕。
多明尼克.佩利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基于什么样的心态做了这些事,我们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本案所有的被告当中——包含他总共51人——多明尼克.佩利寇是对于犯行与犯罪意图最为坦诚的人。
「我是一个强暴犯。」他这么说。
法庭上的多明尼克.佩利寇。 图/法新社
▌法庭
从案件揭发到起诉,花了将近4年的时间。调查法官(juge d’instruction)(法国刑事制度中针对重大案件会指派法官带领调查)说他们已经用尽一切努力找出影片当中的共犯身份,但很可惜仍然有约30人身分不明。
法院规划审理期间将耗时4个月,庭期从2024年9月第一周排到12月的第三周。虽然看似时间很长,但考量牵涉的人数,其实每位被告被分配到的审理时间比一般案件还要短。由于犯罪事实的特殊性,这51人有同案审理的必要,但又不宜将时间拉得太长,避免审理与辩论无法聚焦。
这不太长也不过短的4个月,正好让民间、媒体、学界与政界有时间进行公共讨论,并随着审理进展分享观点。而吉赛儿.佩利寇放弃不公开审理,让媒体能够进入旁听,即时带出详细的文字报导,也丰富了讨论的素材。民众旁听之后产生的感想也成为了媒体采访的重点。种种元素使这场审判就像是进行了一整学期的公民课。
在吉赛儿.佩利寇决定让审判公开之前,媒体只能匿名报导该案,当时她的化名是法兰史瓦兹.P(Françoise P.) 。从「受害者法兰史瓦兹」变成「抵抗者吉赛儿」,是一个漫长且不容易的过程。前面提到吉赛儿希望自己的受害经验不只是一个社会新闻,更是能够改变社会的公共事件,这点是她选择公开的主因。然而还有另一个原因,来自很个人的创伤后反应:她无法接受与这些侵犯她的陌生男子再次处在同一个密闭空间。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虽然受审的不是吉赛儿.佩利寇,然而她会是这场法庭战中受到最多考验与煎熬的人。因为成为诉讼意义上的被害人,意味着她必须直接面对受害的证据,面对那个像破布偶一样被玩弄摆布、自己完全不认得的自己。
除了仅触犯猥亵而没有强制性交的那一名被告之外,检察官对所有被告都求处10年以上的徒刑。图为马松性侵案审理场景。 图/法新社
由于法官必须针对每一个被告的具体行为与心理状态下判断,法庭讯问的内容非常仔细。在哪一天几点的时候,具体对谁以什么方式做了什么;行为持续多久、接着做了什么、是自己做的还是他人指使的、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在某个时间停止等等,诸如此类的细节。当被告否认检察官所认定的事实时,检察官就会请求展示证据,也就是当场播放影片。
播放影片是所有人最难熬的时候。多明尼克.佩利寇往往会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受审的共同被告也通常不敢直视萤幕,吉赛儿别过头等时间过去。有些旁听的民众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已经把自己带离旁听席来到法院外,然后发现旁边也有其他跑出来的人,跟自己一样在啜泣。
审理进行到第3周的时候,审判长基于影片内容太过令人震惊,为了避免引起观者不适,决定往后将以闭门的方式播放影片,请媒体及旁听民众暂时离开,待影片播放结束后再回来。这个决定遭到被害人律师团及采访媒体的强烈批评。
经过相关人士请求,法院于10月4日额外排了一庭针对影片播放程序进行辩论,虽然被告方面强烈反对影片公开播放,最终法官还是决定回到原本的做法,让审判百分之百公开进行。这段插曲虽然一度引发社会的不满,不过也代表吉赛儿.佩利寇的决定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效果:
羞耻真的转换阵营了。
不过,如果真的要改变社会,只有羞耻心是不足够的。恼羞成怒的强势者往往会反过来更强力地羞辱受害的弱势者;而人们将在这场审判中看到许多类似的例子。
马松街头贴着「我是有性侵,不过那是我的身体做的,我的大脑没有做。」、「全部判刑20年」等讽刺、谴责性侵加害人的标语。 图/路透社
庭期一开始,当所有共同被告都前来法院的时候,出现了在以往的刑事法院不曾有过的气氛:这些年轻的、年长的男性,有些送完小孩上学赶过来,有些从工作中请假过来,彼此见面时轻松地打招呼,好像上班见到同事一样。
他们有些人在调查期间接受拘提讯问时相互认识,或者是羁押时共处一室,因此在法院再次碰面时,莫名地出现了某种「共患难」的氛围。仿佛在当时他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事情有多么严重、接下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脸上还没出现羞愧的紧绷感,好像只是运气很差地缠上了什么「麻烦的事」。
然而没过几天,他们就意识到大量的敌意从各方朝他们逼近。法国各地出现反性暴力的串连游行、新闻大量的报导、亚维侬聚集了各国的记者、大批民众前来法院声援吉赛儿,并且等着看这些犯罪者如何为自己辩护。渐渐地,被告们开始戴起口罩,出入法院的姿态紧绷了起来。有些被告不满自己被当成强暴犯,觉得舆论对自己不公平,因而对在场的媒体爆粗口。人们再次领教到厌女文化的根深柢固:
原来完美的证据仍不足以让性侵犯觉得自己错了。
案件的特殊性似乎「科普」了父权结构,让一般民众真正意识到这个抽象词汇的具体模样。以女性为主力的讨论中,开始出现了男性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也某程度助长了这个文化。」
「原来以前跟妻子做爱,可能很多次对她而言都是性侵害,因为我并没有管她想不想要,我只是觉得很理所当然。」
「请告诉我,身为男性,我可以做什么让这个世界不那么糟糕。」
▌下篇接续:〈法国马松性侵案(下):「我哪知道是强暴?」50名性侵犯的法庭诡辩〉
发现多明尼克.佩利寇的所做所为之后,吉赛儿便离开了伤害她的丈夫,直到4年之后才在法庭上相见。 图/法新社
责任编辑/赖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