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人间罕有的魔鬼地狱(上)

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后来成为海军明德训练班,内部碉堡建筑历史悠久。(本报资料照片)

现在的凤山海军明德训练班,原为日本时期的无线电信所,亦为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前身。(高雄市文化局提供)

勒戒室仍保留当年的紧张气氛。(本报资料照片)

去年七月间,高雄大学邵惠玲教授和我有过N次电邮或简讯,我惊奇她怎么会提起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这件事。她当然知道,这是一个被历史所唾弃的名词,尤其是被我国海军所刻意遗忘的名词;恐怖、神秘,令人发指,「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进了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就是进了活人的坟墓,它是最野蛮恐怖的侦讯监狱。即使是六、七十年前的白色恐怖时期,曾为海军一分子,对它知之虽稔,也噤若寒蝉;有人提起,也一定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时至今日,回忆往事,白首宫女,提了也叫人难以相信;人证流失难觅,物证容貌不再。

原来,邵教授受有关方面之托,负责制作桌游教材中「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的历史情节。透过人权委员会,她在资料中找到了我。我在戒严(1949-1987)期满的第二年(1989),在香港《新闻天地》杂志,发表了我的《我在绿岛3212天》,连载36期,第三期中就有了她所要的资料。1990年书名改为《跨世纪的纠葛》在台湾出版了单行本,2000年该书缩简版获得了中国时报的「传记文学奖」的首名。邵教授希望在影片中能有当事人的现身说法。「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我接招了;逾九老叟,尚堪一用!

我们八月间相约数次,都因台风或暴风雨而频频改期,好事多磨,终于九月十五日在左营高铁站四人见了面,我偕我妻及我的轮椅、邵教授、薛常慧导演,晚餐由主人陈月端校长设宴接风,说明此次拍片缘由。晚宿莲潭会馆。第二天专车前往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现场,工作开始。

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位于高雄凤山区胜利路10号中正国民小学右侧。这九个字清清楚楚,人人看了,都明明白白,是看板、是招牌、是市招,挂在凤山某一街头,属于海军官兵生的一处吃喝玩乐、当然也可以住宿的地方。嘿嘿!那你可就大错特错,错得离谱。因为这名字起得荒谬乖异,超越了人脑的极限想像。当时为她取名字的人,非鬼才,也非天才,乃是特务分子的思邪技穷,挂羊头卖狗肉也!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所谓白色恐怖时期,该招待所(1949-1962)一开始就是一处秘密监狱,是用来囚禁海军中被认定思想有问题的官兵生,秘密逮捕、秘密处决,「哭望天涯,天地为愁,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语,将信将疑」的所在,据统计,受难者至少万名以上;曾经沦为来宾之一的名作家冯冯(原名张志雄,1935-2007)在其名著《雾航》(见页1448)中说:「我曾向台北呈递申请平反,编号为6851,闻说当年海军白色恐怖受害人多达15000多人,申请者5000多人,只有六人获得平反。」其中少数幸运者,被押解海军军法处走一趟形式上的军法程序而判刑或处死,也有解送「反共先锋营」,或绿岛的「新生训导处」感训。

凤山在民间之所以有她的知名度,是因为她是我国的陆军基地,好比冈山是空军基地,左营是海军基地一样。海军的秘密监狱不设在左营,而设在凤山,道理何在?是因为凤山这地方,先天上就有了神秘性和地缘关系。

这个招待所的前身是日本海军基地,这当然是1895年中日订立马关条约,台湾被割让日本期间的事。就在订立马关条约的第六年,1901,义大利人马可尼物理学家(Guglielmo Marconie, 1986-1937) 和劳布恩(Karl Braun)发现了无线电是可以远距离通讯,不仅可以传音,更可以传形,因而1909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

日本把这项发现,从民生用途引用到军事上来,1915年在东京千叶建立了第一座无线电台,1919年在凤山建立了第二座无线电台,凤山位于海军基地左营附近,前者利于对中国、朝鲜连络,后者方便对南洋作战时的指挥。吊诡的是,这个无线电台在海图上,是没有登录的,而灯塔和无线电台在海图上是必须登录的,可见日本军方的居心叵测。斯时斯地的居民们有一传闻,听来吓人,建造无线电台的最后一批工人,是只见其进不见其出的。

据今人顾超光博士的考据,当时凤山无线电信所的中央,有一座高约两百公尺的铁塔,周边还建有十八座高六十公尺的小铁塔,可见场面浩大壮观,整个基地呈圆形,今日的遗体只是当年规模的中心部分。庞贝(Pompeii)废墟,劫后余生,总是留下几许神秘、叹息,和深思。1921年日本在佐世保又建立第三座无线电台。

1945年日本战败,凤山无线电台的军事地位不再,国民政府接收后,将它划分为眷村、通信电台和凤山招待所,后者又改名为明德新村,住在招待所的客人,统被戏称为「来宾」,实际上全是疑似匪谍的政治犯。冯冯把它称之为「魔鬼地狱 」

1949年一开始,我国内战正酣,陆地上战争已临尾声。海战伊始,满以为这只是打打机帆船的水上游戏,料不到政府当局用人荒谬,外行领导内行,引进很多情治人员,以高额奖金酬劳他们,去逮捕那被认定似可疑问的海军官兵生,做案冤案错案乱案,无日无之,人人思危,那一年,正是「白色恐怖」的开始。

白色恐怖真恐怖,左营街上海军官兵生,见面时的流行语是:「张三不见了!」「李四没有了!」官校校长魏济民(1912-2001)被捕了!海训团主任林祥光失踪了!官校学生整班整班被带走;更有骇人耳语,黄安号军舰开去了敌区,重庆号跟进,长治号易名南昌,成了解放军的第一艘军舰。加上舰队司令林遵(1905-1979)率舰投降,江阴要塞司令戴戎光(1909-1971)易帜,长江突围失败,等等等等,前方海战皆墨,致使后方基地左营,疯狂性、报复性地,更多更快更狠更扯抓人,宁可错杀九十九,不可放过一人。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便成了这些「在劫者」的最大仓库。

拍摄开始,邵教授和薛常慧导演,和另一位塞尔维亚人名叫亚历山大先生的,负责拍摄我在招待所中的微小情节,在四个镜头中要我现身说法:一、为何被捕?二、被所长打;三、刑求口供;四、当时以及七十年后的现在感想。

我根据邵教授精编的台词和薛导告知的秒限,以及亚历山大示范的肢体语言,在现场开始了90秒第一镜头的「为何被捕?」

我是民国三十八年十二月三日,在左营桃子园码头永昌军舰上被捕,两位穿陆军制服的军官下了吉普,在跳舨上向舰艏行了举手礼,正好碰上我在舺舨上值更,他问胡子丹在不在?说军区找他们同学开会,我说我就是,把更交待了别人,随他们上了吉普,去了左营大街256-260号三楼,会同十数人上了较大的车,开往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所谓「三楼」,真实名称是「海军总部情报处台湾工作站」,现在被冠以「不义遗址」,是猎获物的暂时拘留处。

当过海军的人都知道,上下军舰在跳舨上向军舰致敬,一定向舰艉不是向舰艏,因为国旗挂在舰艉。如同习惯了喊副长(Executive Officer)而不是副舰长。至于为何被捕?90秒的时间,实在说不清楚,何况当时我的确不知道。

民国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判决书(39翌晏字第02177)主文,明白写着「胡子丹共同为叛徒搜集军事上之秘密。」其理由是「胡子丹虽未直接通信,但宋平与陈明诚往来之函件均曾过目,亦经供认不讳,且其与陈明诚私交甚笃,自难讳称不知其事,既知而不报,应以共同为叛徒搜集军事上秘密罪,分别量刑论处。」

事隔多年,我仍然看不懂这白纸黑字的理由是什么理由?犯罪事实,不是根据事实而认定吗?法律不是讲求证据,而非凭直觉、也非自由心证的吗?不是罪疑则赦,罚疑则轻吗?陈告诉我宋在信中问我好,是半年以后我从上海来到左营的事,我没看信,更没写信;在招待所在军法处,我曾多次要求看信,要求和收信人当面对质,而未获许可,怎被认定是「均曾过目」。我真的不解。但是,不解不等于无解。

事隔半世纪后的1997年八月十日,这件无解的事终于有了有解。那天我陪同徐学海中将,前往台北市中山北路富都酒店,参加海军退役将领们的一次例行免费餐会。因为富都老板徐亨也是一位海军退役将领。天赐良缘,我的邻座陈书茂少将,竟是我的判决书上面的二位审判官之一,另一位是汪辅,审判长史元培,书记官陆渐。

谈起了我这个案子,陈将军记忆犹新,淡淡地说:「在那个年头,上面怎么交代就怎么判。」当然,招待所的刑求自白书,也就成了口供。实际上,这案子在军法处根本没审,开庭是开了两次,一次问问个资,一次就直接宣判,全体肃立的场景正经八百。至此,我「为何被捕」?终于有了解。

第二个镜头「被所长打」,也是90秒:

那一天,也是夜半提人,我被枪柄抵着,进了所长室,一进门就叫我趴在地上,我知道要挨杀威捧,没料到所长竟是自己动手,在墙边拿起一根木棍,使劲打我屁股,我咬牙,我闭眼,上身跟着起伏,两腿会跳动。他问,知道为什么挨打?我回答,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迷迷糊糊,哼哼呀呀,我被冷水拨醒了,被人架了回房。室友们对我如此不是惨不忍睹被发落回来,深感意外,判断同天晚上,一定还有人倒霉。

所长的名字叫刘斌,解严后改名刘侑。户籍所在高雄县左营区果峰街11号17楼,但无其人。他那次打我,我认定神似《水浒传》里的杀威棒,长了我记性。

原来那天吃牢饭,居然汤里飘浮了几叶肉片,我们三人吃得绅士、冷清,吃到最后一片,你谦我让,难分难解时,忽听到甬道里传来好几脚步声,有人凑近木门上小洞问,「这儿伙食每天都这样么?」巧和我四目相对,我应声而答,「今天比较好。」众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室友开始了紧张,「所长跟着耶,晚上可惨了,他不算帐才怪。」神准!当晚真的兑了现。所长英明,我一嘴闯祸,万幸没有连累同室难友。

第三个镜头是150秒「刑求口供」:

也是一个深夜,我被押进了审讯室,其实就是组长室,进了门,立刻发现室内灯光是经过刻意设计的,黑黝黝约莫六、七坪见方的组长室,只开一盏特亮的灯,笼罩在组长办公桌前客位上,好比舞台上把灯光专注投射主角。映到墙上的余光,挂有几副手铐脚镣,也有几件不知名刑具,使人看了顿生恐怖。端坐桌前一位中年汉子,浓重的烟味伴着浓重的乡音,问话一句赶一句,排山倒海而来,记不清他问我答是如何排列的,一定是我的一连串「不知道」激怒了他,只见他头一仰嘴一合,我背后忽地被重击好几下,是偷袭,我极自然地欲待转身,一个更重更重的,把我打得踉跄,被桌面挡住了,不待我扶着,说时迟那时快,组长一掌迎击,打得我连退两三步,后面人把我扶着,只听组长说,让他在自白书上捺指印,架他回房。迷迷糊糊我被牵了手,捺了指印。

后来知道,这位组长姓赵,名正宇,有人喊他赵法官、赵参谋,是位狠角色,那几年,很多来宾们,被他自由心证,不经军法程序,在招待所便直接解决掉,白白丢掉性命。他对新海军的成长,着实贡献了不少摧毁力。(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