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人间罕有的魔鬼地狱(下)

原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属不义遗址,目前开放民众参观。(本报资料照片)

为了防止有人撞墙自杀,禁闭室四面的墙还铺着床垫。 (本报资料照片)

看似平静美好的绿地,曾经是恶名昭彰的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究竟处决了多少「来宾」,不得而知。(本报资料照片)

被用来关顽劣分子的「独居房」。(本报资料照片)

最后一个镜头也是150秒,要我说说「当时以及七十年后的现在感想」:

当时可曾有什么感想,被拖回囚房时,两位室友并没有立即安慰或问我甚么,因为门外有耳,只是用肢体语言给了我同情和安慰。泣声牢愈静,耳语囚更愁,天亮后,疼痛稍减,我奇怪,招待所怎么会这个样,没是非,没道理,室友听完我的夜审,没表示惊讶,评估只是小case,没有被带去真正刑房,或水牢,或站牢,或躺上老虎凳。他们对我有了警语:「这没什么了不起,你要注意的,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能生气,不要乱说话;尤其是遇到了特殊意外情况。」这让我想起,我第一天被抓进来时,也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棒喝锥剌,异词义同。

出狱后,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乱世可以乱用典,所谓狗急跳墙,人急跳梁,但是乱世不可以乱用人。典乱人不乱,人可以改典弃典选典而变通。海军的「白色恐怖」祸患,最大的起因源头,是用人不当,桂永清 (1901-1954)不该把他自己的特务班底,所谓「十三太保」牵进海军里来。而政府高层,把桂永清找来当海军总司令,更是不妥之最不妥,不当之最不当,不幸之最不幸。后来听说桂永清死因不明,可能是被赐死的,这个传闻应该不意外,百听不厌。

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之所以恶名昭彰,乃在于到底在招待所内处决了多少来宾,用哪些方法处决。显形的酷刑除了站牢、水牢、枪毙,被麻袋套头棒击或丢弃太平洋、诱进靶船紧闭舱门而灌进瓦斯,等等,我第一次读到有关这些显形酷刑的记载,是在仉家彪兄的作品《血历史》(页060-061)中:

最惨无人道的是官校38(1949)年夏,官校再度撤退来台湾时,我们朝夕相处的区队长都被放入麻袋,丢入厦门港外海中。当时他们才二十多岁啊!到了台湾后的第一年(1949-1950),仍常常有同学失踪。

仉家彪兄曾服役重庆号军舰,退役后投身外交界,曾任孙运璇英文秘书。

散文名家王鼎钧兄在《文学江湖》第32页中,说陆军兵营中,也有相似的惨事发生:

常有同学失踪,早晨起床时只见鞋子;那些强迫入伍后不甘心认命的学生,班长半夜把他装进麻袋丢去大海。

在招待所的来宾旺盛期间,显刑至死的来宾何其多,而隐刑致死的又有多少,至今仍没有确实数字。隐形致死的项目中其中之一项,我知道,那就是陪死;在招待所被认定执行处死的受难者中,放进几位陪死者,同赴刑场,观其赴死途中的言语情绪,以决定其生或其死。赵组长等人认定这是独创的取供最有效方法;快速简单,省时省力。我曾被选为陪死者之一。

七十多年来,百千夜梦,重蹈斯境,如电击,如醉酒,如临渊,如撞车,腾云驾雾,疑梦非梦。如今,我已耄耋,深感有义务将此珍贵经历大白人间,写有《陪客》一文,述其经过,发表于《传记文学》2012年二月号。现特缩简如下:

那天,1950年8月24或25晚点后,轮房尿尿的景观刚结束、宣布就寝。皮靴声停在某房门口,开锁开门喊「某某某谈话」;有时一人,有时好几。今晚喊了三间房,一房一人,名字听来都陌生,接着我这间也中了奖,万万料不到,被唱名的竟是我。我慌七慌八,穿鞋竟错插了左右,班长厉声,忙什么,加件上衣,外面冷得很。把我听得迷糊,叫我谈话已四次,那几间谈话室不都在前排屋子里?怎会走到外面去?

忽地,有两位着中山装的,紧一步迎上来,按我站定,「对不起,我们奉命行事!」上了我手铐,蒙了我眼罩。我被推扶着走,低声关照我,别喊叫,别哭号,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你们喊叫、哭号。我刹时呆住了,在绝望与渺茫中徘徊,脑门轰的被封闭,眼泪像面糊般涮下来;要思考要思考,就是不能思考,全身瘫痪麻痹。我的大腿被分别兜起,架上了车,按到座位上。我直觉到那三位先我被传唤的来宾已在车上,左、右、对面都有人,更有好几位荷鎗实弹的战士;呼吸各异,咳声有别,重浊、短促、急迫、徐缓。寒风更紧,伴着「轰通轰通」的快速车行。我居然全身火热火热,胸口烧烤,我说服自己,力求镇定、冷静,勿慌勿乱。这是走的哪一着棋?盗亦有道才是!那位和我谈话的赵组长不是说,「你的事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是知情不报。」我说我哪知情,向我问好的那封信,到现在我都没看到。「看不看都一样,你去了军法处,自有下回分解。」车程中,他在我脑袋里一直纠缠不已。

几乎和车子发动的同时,我揣测是开往左营桃子园码头,可能被枪毙,也可能沉溺太平洋。寒风在车外大声怒吼,车上人开始了数落老蒋和桂总的种种不是,气极败坏,似骤雨,如沸水,激起了层层涟漪:「这些特务们搞什么鬼,真正的匪谍抓不到,却拿我们出气,早知如此,老子何必长江突围出来。」「蒋介石真狗屎,用桂永清来整海军,现在报应一一来到,黄安号、重庆号、长治号都没了,我又不是共产党,干嘛要我死?我好后悔,为什么不留在大陆!」那高亢的怨恨猛地开启了我心窍:「遇到了意外遭遇或情况,都不要乱说话。」「你们死到临头,有什么苦水,赶紧向老天爷喊罢!」我全身发抖,一声未吭,该怎么说?他们这般牢骚、喊叫,算得上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是自我安慰?此时,有人向我挑衅,口沫溅上我脸:「你怎不喊几句,大声喊出来?」「我好冤,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冤枉,我15岁当兵,去年被抓时才20岁。」不管怎么怂我逗我激我甚至辱骂我,我讲来讲去,就是这几句。后来,干脆重复我的三字经:「我冤枉!」满车人都在骂声中悲愤、涕沱,「哭望天涯,天地为愁」。有人开始了喊口号,口号得惊人;山岳崩颓,风云变色。光凭这几句口号,就足以执行好几个死刑。我来不及叫他们住口;我的危机意识,柔弱得不够悲天悯人,我的明哲保身,耽误了喝阻制止!海鸥夜啼惊心,海浪拍岸慑人,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左营「马场町」?失魂落魄中,我被拉下车,踉跄数步,推倒在地,不挣不扎,等毙等溺;有人默默然,有人愤愤嚷。我的肩膀被人踢:「喂!喂!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口供未改,大声喊:「我冤枉!」从容得尴尬,赴义也窝囊。

「砰!」我应声而去,「砰!砰!砰!」又听得好几枪响,好远好远,难不成我不是一枪毙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推醒,眼罩卸了,手铐解了,车上人全不见了。一班长和一便衣,在车门旁正瞅着我。班长示意押我回房,便衣向我狡黠地摇摇手:「不可说!不可说!一辈子不可说!」

这种隐形秘密的陪死方法,我雅其名,把它叫做陪客。「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这九个字,当然遗臭万年,让海军蒙羞,绝对无法湮灭。因而,海军当局把曾经在这招待所里九死一生逃过来的来宾们,尽最大可能,使他们在各种记录上,不曾有过在这个被称为「魔鬼地狱」里待过一分一秒。我重返(1960/03/07)社会后,就遇上了两件怪事:

1990年四月七日向海军总部申请学经历证明,回文(03776):「确无台端任何服役资料。」

1997年十月二十八日向国防部申请非常审判,回文(033):「档案资料均遭焚毁,无从调阅查考。」

这就奇了!1949/12/03海军抓了我,1960/03/07海军放了我(因为保人难觅,而多坐了三个月零几天的牢),《释放证明书》里明白记载:「执行起迄日期自38年12月3日起至48年12月2止 」。可是,在上述两次公文里却否定了我在1949年到1960年间的存在,为什么?其原因何在?当然,我现在明白了,只是为了要消灭「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这九个字的存在,所以,我就活该不曾当过海军。

老天有眼!叫你不敢相信的是,海总的公文是人事署发的,而人事署的一位郭行仪参谋,没隔多久,却为我找到我进入海军的最初(1945-46)资料,补填了我在军中也是在人间的十年(1949-1960)的存在,也让我有了荣誉国民证(兵籍号码0298021770)。郭参谋和我素昧平生,至今(2021)仅见面一次(2002/07/04),他出国接舰,来台北办事经过我办公室而幸会,得知他因「多管闲事」曾被降一级,我们哪敢再有往来。

还有一件奇事,说明了有心人的确下了决心,要把「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这九个字连根拔掉,永远除名。

2017年五月十八日,我向国家发展委员会档案管理局申请个人案情档案,收到统一收据001675号的档案。疑问之一是,1990及1997年向海军总部及国防部的两次申请,回答均无我的资料,如今为何又有之?疑问之二是,档案时间上独独缺少了我在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被囚九个月(1949/12/03-1950/09/02)的记录。

有心人之所以尽最大可能,要消灭或淡化「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这九个字的存在,其志可嘉,其勇可佩。但是,这毕竟是历史,历史可以被割舍或涂改,不可能被遗忘或消失;即使人证都没了,物证也都没了,但是,记忆永存,众人的同一记忆,便成了心中的历史。

我这一辈子,感到最沉痛的事,莫过于回忆起在那个招待所囚居了90天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感到窝心的事,莫过于高雄大学邵惠玲教授,邀我参加了那个「招待所」的桌游摄制工作。无视星霜如何代谢,人物怎样尽非,1949-1962年之间,无庸置疑,「凤山海军来宾招待所」,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