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都青年》的富都在哪裡?馬來西亞「半山芭」的新舊變遷

在富都社区里相依为命的哥哥阿邦(吴慷仁饰)和弟弟阿迪(陈泽耀饰)。 图/《富都青年》剧照

编按:由王礼霖导演的《富都青年》近期在马来西亚和台湾掀起热烈讨论。片中讲述在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的富都社区里,无国籍人士哥哥阿邦(吴慷仁饰)和弟弟阿迪(陈泽耀饰)相依度日的故事。因缺少公民身份,两兄弟的生活处处受限,且随时可能会被逮捕。这一些在富都长大的青年面临什么问题?《转角国际》专栏作者李政豪和巫文滔将以此分别介绍富都社区的历史变迁,以及当地无国籍人士、移工等边缘社群的处境。

文/李政豪、巫文滔

《富都青年》这一戏名,对老一辈马来西亚华人而言,富都(Pudu)这名字较为陌生。虽然音译上富都与马来语的 Pudu 相近,惟老辈人士仍偏好以「半山芭」称此区。非仅 Pudu 一例,如森美兰州首府芙蓉,马来名为 Seremban。一般而言,南来的华裔先辈对自聚落有约定俗成之称呼,故与马来官方命名可能脱节。然若以马来人为主之聚落或独立后发展的都市,华裔则可能参照马来命名翻译地名。

那富都与半山芭之差异为何?实有甚多。直观上,前者给人繁华生气之感,而后者则有落后不发达之意境。当今情况,华人先辈对此地之观感更趋向后者,粤语中「山芭」指覆盖树林、人烟稀少之地。回顾现代视角,我们固不认此区为真正之山芭,但亦未发展至「富都」之情形。附近之安邦与焦赖区则更显吉隆坡首都之现代感。接下来的文章篇幅将使用传统称呼的「半山芭」来描述这个地方。

根据《星洲日报》报导,吉隆坡最早的华人社区街屋落在此处。早期,此区是一个交通的接点:1890 年开始,英殖民政府便将铁路从吉隆坡火车站经莲藕塘(已被填平),再沿半山芭路西侧直到新街场(Sungai Besi)、陆佑路,终点站到安邦旧市区中心。该铁路行使到半山芭地区时,设有一个小火车站,当时候叫半山芭车站(Pudu Station),与消防局毗邻。这车站促进了该地区的经济活动,华人先辈就在这里形成聚落。

吉隆坡最早的华人社区街屋便落在半山芭。 图/维基共享

作为华社最早的聚集地,半山芭也延伸了许多族群性地标,其中就有华人体育馆(前身是莲藕塘)还有华人接生医院,笔者政豪就是在该家医院出生。

在港产电影黑白片时期,很多香港明星大咖也会莅临半山芭的戏院登台,社区街坊皆会买票捧场。此处特别介绍大华戏院,这个在当地华社口中的「华人戏院」可能在台湾人眼中非常陌生,但是如果读者有去观看张吉安导演的《五月雪》,这个发生五一三族群冲突或可称为重灾区的戏院,就落在半山芭。可见,半山芭承载着早期华人的社群历史。

有趣的是,笔者政豪从小在吉隆坡长大,观察到长辈们之间习惯使用一种说法,虽然觉得困惑,但也是有样学样使用。例如,长辈出差时,只要往北都是用「上」或「去」来形容,若是往南则是使用「落」(粤语的「下」)。然而,吉隆坡市中心一直都在笔者家以北一带,可是几乎所有亲戚都很喜欢用「落坡」(意即下去吉隆坡)一词。

其中的解释原因是,这些早期南来的华裔多居住在半山芭,因地平线较市中心高,自然使用「落坡」来形容,这也成为华社日后的惯用词。当然更可靠的解释,很有可能是为了对应英语中的 going down town(进城),所以延伸出这一说法。这个情况在福建聚落的北马也适用,以槟城乔治市为「坡底」,郊区或外州人进城也是「落坡」。经询问槟城友人,他们去往吉隆坡也是用「落坡」一词。

▌半山芭的岁月痕迹与变迁

在半山芭路上,时光之痕透过新旧交织的街屋清晰可辨,俾人窥见历史的多样面貌。特别是于巴刹(Pasar,类似台湾的传统市场)附近,数栋外表朴素、经历沧桑之建筑矗立,其简朴外观几无装饰,令人推测这或许是该区最早期的建筑。这些建筑物通常较矮小,宽度介乎 15 至 18 英尺。因吉隆坡在二战后面临木梁供应有限、砖料短绌及高昂成本,故五脚基建筑中的木梁跨度受限,影响店面的宽度。

当时,碰上急遽发展之时代,虽材料不足,惟发展商往往得将建筑勉强完工。随时间流逝,该等建筑物始显材料老化的痕迹,其中以白蚁侵蚀最甚。有些街屋尚且屹立,也保留了建筑物的初貌,不过背后原因多半是店铺生意不佳、经济拮据,缺资金进行翻新或重建。有些街屋则已经空置,可能因当地华人更向往的新的发展社区,而产生迁出潮,导致大量单位空置。于是,业主也开始将这些单位廉租予付不起高房租的移工(外劳)和移民们。就跟电影中呈现的相似,半山芭这个社区因此逐渐成为一个以移工、移民为首的居住空间。

笔者政豪非首次闻友人抱怨,认为今日半山芭已变成「外劳地」,然而我们难以想像的是他们的居所环境有多恶劣。这一区是华人不愿再迁入的社区,组屋多年久失修,渐成危楼。承租者多是弱势群体或如片中阿邦和阿迪般的无证人士,彼等难与业主有更多协商空间,在社宅无法维修之情况下,只能将就居住。

而除了华人社区,半山芭的另一地标是已被拆掉的半山芭监狱,该英殖民时期建立的监狱于 1996 年被双溪毛糯监狱取代而关闭,如今仅存一墙,大地段亦建成百货商场。在吉隆坡,百货商场林立并不稀奇。因奉行大商场主义,吉隆坡都市发展史同半山芭监狱,本体皆为发展成商业大楼,仅留小地供后人缅怀。

半山芭的另一地标是已被拆掉的半山芭监狱,该英殖民时期建立的监狱于 1996 年被双溪毛糯监狱取代而关闭,如今仅存一墙。 图/美联社

▌新经济政策下,吉隆坡消失的公共空间?

1981 年,马哈迪(Mahathir Mohamad)任相后,高举新经济政策发展大蓝图,积极推动官联企业(国有企业)私有化,将一些吉隆坡市区的国有土地赠予官联公司,做为发展的经济资本。由于政府赋予官联公司开发的权力,加上有政府做为强大后盾,因此发展动力有如推土机般驶入吉隆坡旧市区中心。

在第一波都市空间改造之后,马哈迪在 1992 年将眼光转移到安邦路雪兰莪赛马场 100 英亩的优质土地上。该赛马场的景色之优美在国际上享有盛誉:「位于吉隆坡以外约两英里的赛道,在远东地区少有对手,从风景的角度来看,绝对无人能及。它拥抱着一片辽阔的景观,包括阴沉的蓝色云层缭绕的山丘,这些山丘逐渐降至一片极具肥沃的平原,平原上点缀着优雅的棕榈树和非凡丰富的绿叶。」—— (Straits Echo,1903年6月13日)

尽管如此,赛马场依然躲不过被发展的命运,最终被迫关闭并腾出空间以发展包涵著名的高楼景点——吉隆坡双峰塔(Petronas Twin Towers)的城中城,同时着手其他大型建设,包括吉隆坡新国际机场(KLIA)、多媒体超级走廊等等。

为了筹备1998年大英国协运动会,当时国阵政府甚至将具有国家独立纪念的文化遗址如默迪卡(马来文的独立之意)运动场、国家体育馆及独立公园等售予私人公司,做为交换在武吉加里尔兴建共和联邦运动馆及复合体育设施的地段。所幸,默迪卡运动场及国家体育馆最终逃过一劫,没有被其他大型建设覆盖。

图/美联社

马来西亚独立之父东姑阿都拉曼(Tunku Abdul Rahman)曾构想,选定精武山(Petaling Hill 或称八打灵山)上近 36 英亩的乔治六世加冕公园(King George VI Coronation Park)改建为独立公园(Merdeka Park)和体育馆。在象征大英帝国殖民者的土地上兴建公园和体育馆标志着马来西亚脱离殖民统治,并宣告独立后首个建立的休闲与运动的共同空间。就建筑史来看,以体育馆来宣示独立主权的空间也是全球首创。

独立公园揭幕日定于 1958 年的哈芝节,东姑宣布公园将是「为所有人民,为所有后代。」在场的人们几乎可以肯定,公园将代代相传。当时,政府邀请约 400 名贫困儿童到公园的游乐场参加派对,共襄盛举。

然而,这些具有象征给予所有人和所有时代的重要建设,在后来仍然面临被出售或铲平的窘境。在 2012 年以前,这里被迫改建成私人停车场。在第六任国阵首相纳吉(Najib Razak)上台后,重启建设项目迅速将其拆除,并在此兴建超越 600 公尺,118层之独立遗产大厦。

如果连国家重要遗迹的空间都要因发展大蓝图而被变卖,那作为公共设施或公民休闲用途的土地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随着建筑计划开始往都市中心低密度的土地发展,前文提到半山芭车站旁的莲藕塘及华人体育馆,在 1990 年也被售予财团并改建成人民广场高楼(plaza rakyat)。于是,在《富都青年》电影里,观众似乎也只能看到阿邦阿迪以及他们的跨性别保姆 Money 姐一行人居住的狭窄社宅、移工们在私人停车场旁聚集等等,生活和公共空间相当受限。而在当地交通规划不尽完善,再加上阿邦阿迪无国籍身份的限制之下,也让这一群社会上的边缘弱势似乎就只能被「囚禁」于半山芭、难以移动,在发展的洪流下持续被官方和社会所忽视。

▌下篇:《没有身份,只有恐惧:马来西亚的隐形《富都青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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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马来西亚的巴刹(传统市场)一角,一位小女孩正在观看袋子里的小鱼。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