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着台语:我们胜利了 要回台去

传记文学第736期《林文月教授来哈佛-兼谈上海与望月楼》

当我在哈佛密切陪同她时,请教是饱读诗书的外公或很有文笔的妈妈影响她呢?她先说因个性影响吧!她说三岁外公即故去,只能透过文字认识,但又讲述一段故事:

幼年她住上海日租界江湾路,正当公园游泳池对面,年幼的她母亲不准入内戏水。只能在前晃来晃去,趁机会偷觑热闹花花绿绿的男女。

上学先跨过窄窄的铁路,沿着虹口公园,下去是整洁的北四川路。马路中是有轨电车的终站地段,她常和同学围看剪票员颇具英雄气度地拉接电缆将电车掉头,人行道由方块石板铺成。这段路是她最喜爱的。

她说很少规规矩矩走这段,不管有无同伴,总顺着那石板跳行,有时也踢石子跳移。夏天高大梧桐树遮蔽了半条街;秋天常有落叶追赶在脚步后。

路的中心点,靠近学校边,有排两层洋房。前是果菜市场和杂货的店面,其母常去购物;后段是她爱去的文具店和书店。早晨因为太早和赶时间上学,店门总是锁着,只能从那沿街大玻璃窗望进去。夏季,常碰到朝阳晃朗反射耀目,不易看到店内的景象;冬季,窗上结了冰霜,只见白茫茫的一片,禁不住会用戴手套的指头在薄冰上随便划道线,或涂抹个字什么的。

就读国小一年级时,功课既少又轻松,通常十一点半就放学。要等父亲吃午餐,不会太早开饭,她几乎每天都在归途一定溜进那书店,去看不花钱的书。那时的学生不作兴带钱,她家更有不成文的规矩,要等上了中学才可领零用钱,身上当然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倒也可以天天在那书店里消磨上半个钟头,入迷地看带图的《伊索寓言》等书。

她最喜欢嗅闻那印刷精美的新书,那油墨真有特别的香味!一边看书边闻书香,小小的心里觉得快乐而满足,若不是壁上鸟鸣钟声,真忘了肚子饿回家。

朋友考据说是内山书店,她觉得书店十分大,四壁全是书,但那时她个子矮小,无法衡量。进出口处有柜台,轮流坐着一中年男子和老妇人,大概是母子吧。经过柜台,她却是永远不付钱的小顾客。其实那样溜进溜出,倒真有点儿像进出图书馆一般自在,母子从来没有显出厌嫌;那中年人还常常替她取下伸手搆不着的书。老人弯着腰坐柜台后,她每回礼貌地鞠躬,老人都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叫她明天再来玩。日子久了,他们都变得有些熟稔,偶尔伤风感冒有事请假,甚至还会关怀问:昨天怎么没来一类的话。

后遇倾盆大雨午后她一身湿透,老少店主以热食干衣救助照顾。电话告知其母雇了包车来接回惊心的她。

她从小喜欢读书,从过去到现在,这一生读书、教书,也写书、译书。始终做着与书本文字相关的工作结下了深缘。什么原因变成这样子呢?她不明白。只有一点可能:在幼时好奇的那段日子里,如果那书店的母子不允许她白看他们的书,甚至把她撵出店外,她对书的兴趣可能会大减,甚且不再喜欢。

一向以为自己是日本孩子,然而战后她回到家里,门口却插一中国国旗,母亲告诉她是中国人,父亲说着台语:我们胜利了,要回台去。自此无需与师友为战败而哭泣。总之,上海始终是她记忆中的故乡,强烈怀念。细读与拙着《哈佛缘》同社广西师大出版社之《饮膳札记》,写她做菜的体会。当然也是习惯了口味的上海菜为主。

一九四六年二月,全家回台的船在黄浦江的寒雾中起航。以为是仓促暂时躲避流氓寻隙与不认同,一切产业没有处理妥善,甚至没有留恋地多望一眼。近年曾有几次可以回去的理由和机会,但她心中有一种担忧和惧怕,近乡情怯地步步迟疑,不敢贸然面对她童年许多珍贵记忆所系的地方。阔别半个世纪,她才鼓起勇气到上海寻家访故居,但已变身为地铁虹口指挥部的林家旧宅那时还在,却被改造了。(五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