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法院的種族滅絕之訴:南非與以色列的「加薩敘事」攻防戰
2024年1月12日,一名支持巴勒斯坦的民众在经过海牙国际法院外的声援以色列活动人群时,举起巴勒斯坦旗。 图/美联社
▌法庭攻防:南非的控诉
国际法庭关于南非控告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种族灭绝」一案的公开辩论,于2024年1月11日和12日两天进行。主要的争议分为两大部分:其一,以色列的军事行动是否有可能造成巴勒斯坦种族灭绝的结果;其二,以色列是否具有种族灭绝的企图。
▌接续上篇:〈同病相怜之国?南非为什么帮巴勒斯坦「控告以色列」〉
针对第一个部分,南非层次分明地陈述以色列如何系统性地压迫其所控制区域内的巴勒斯坦人,且自10月以来的军事行动已造成无数平民的伤亡。
首先上场陈述的是南非驻荷兰大使玛东瑟拉(Vusi Madonsela),他主张以色列的灭绝种族行径早在1948年便开始,而且是「以法律、政治等体制性的歧视手段,建立以色列的统治以及巴勒斯坦种族隔离制度」。近期的军事反击所造成的伤害,只是在一个持续性的事实上「跨越了不可容忍的界线」。
以色列方面则以正当防卫作为反驳,主张真正应该被追究的是哈玛斯的恐怖组织及其攻击行为。然而针对此一辩驳,南非早有准备:灭绝种族罪是所有人都有义务避免、且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正当化的犯罪,即便是遭受最严重的非人道攻击,也并不因此合理化灭绝种族的行径。
法院基于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以色列方面试图当庭播放10月7日哈玛斯恐攻影片的请求:以色列是否造成种族灭绝的危险应该单独看待。
此外,针对联合国宪章所赋予的正当防卫权这一点,国际法院提醒它并不能适用在该国自己所占领的区域内。也就是说,由于加萨是以色列控制之下的区域,在该区域内所执行的军事行动并不能以「正当防卫」为由来正当化,否则任何企图加强占领的殖民者都能以正当防卫为借口强化其控制。
巴勒斯坦人民在以色列围城下的情况:缺粮、缺水、缺医疗资源、疾病肆虐、死亡遍布。图为2024年2月21日,一名从加萨走廊北部逃往南部汗尤尼斯的巴勒斯坦难民儿童。 图/欧新社
接着,南非团队的首席律师哈辛(Adila Hassim)勾勒巴勒斯坦人民在以色列围城下的情况:缺粮、缺水、缺医疗资源、疾病肆虐、死亡遍布。她引用联合国当时的数据:2万3,000人死亡,其中妇女及孩童占了70%;7,000人下落不明。哈辛也引用了联合国官员的评估:「在加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哈辛进一步指出以色列所指挥的轰炸行动的惨烈程度名列史上前茅:战争前3周,每周都有6,000枚重达900公斤的炸弹落下,住宅区、庇护所、学校、礼拜堂及难民营等,无一幸免。「巴勒斯坦人在撤离时被杀,不撤离也被杀;逃难时被杀,即使是遵循以色列所提供的逃生路线也可能被杀。数百个家庭、不分老幼地遭到杀害,即便刚出生的婴儿也难逃一死。」
85%的加萨人口被迫迁徙,众多平民遭到逮捕且移至未知的地点。另外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93%的人民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种种事实都显示了受害族群无论在物质上或精神上都受到严重创伤,有可能造成全体族群的毁灭 。
南非团队尝试建立的第二个事实,是以色列政权具备有灭绝种族的意图。此时另一名律师恩古盖托比(Tembeka Ngcukaitobi)上前,一一指出事证。
首先,以色列政府官员及军方高层多次在公开的言谈中,表现他们对巴勒斯坦人民的歧视心理。例如,总理纳坦雅胡(Benjamain Natanyahu)曾两度将巴勒斯坦人比喻为亚玛力人(Amalek),也就是在希伯来圣经当中,神指示必须全体消灭的族群。又如以色列国防部长曾经说巴勒斯坦人是「人形动物」(human animals)。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Isaac Herzog)也曾说「巴勒斯坦人全体」都需要为以色列的损失负责;以色列国会副院长甚至说要「消灭加萨走廊」。
律师恩古盖托比指出,这些高层的言论对于基层的军人的言行与心态都有影响。他所引用的证据是以色列前线军人以及退伍军人自行录制并散播于网路上的影片,影片中可看到军人一边对着加萨平民进行残忍虐待,一边高唱「灭除亚玛力人的种子」,仿佛在拍摄虐杀电影。最后,恩古盖托比也谴责以色列政府对于这些基层的行径并未加以约束,在军事行动的指导上也未严格要求仔细区分武装份子与平民。该律师认为,种种事迹都显示了:
南非(左)和以色列代表团(右)于2024年1月26日在荷兰海牙举行的国际法院开庭期间站立。 图/美联社
▌法庭攻防:以色列的辩护
以色列方面的反驳论述主要分成两点:一、以色列从来没有灭绝种族的行为或意图;二、南非所请求的紧急禁制令等同于剥夺以色列自我防卫的权利。
开启反方辩论的以色列外交部的法律顾问贝克尔(Tal Becker)开宗明义地主张,对于以色列的建国基础而言,「防范种族灭绝」不是一个口号,而是其最高道德原则;在这场战事中,以色列从未企图灭杀一个种族,而是企图保卫自己的国族。他批评南非的控诉仅撷取片面的事实,并未考量冲突的复杂性,且刻意抹煞巴勒斯坦方面的责任;勾勒出惨烈的战争图像再辅以高尚的言词,简直是拿「种族灭绝」概念当成诽谤的工具。
贝克尔进一步论述,以色列所对抗的是残忍无下限的恐怖组织,作战所导致的惨烈后果是真实的,但主要原因是哈玛斯的策略不顾平民的伤亡,甚至以平民当箭靶,刻意将武装部署混入平民聚集的地区与公共设施,例如学校、礼拜堂、医院等。
英国国际法权威麦肯.绍(Malcolm Shaw)接续辩论,反击南非关于以色列犯罪意图的主张。他认为,政治人物的几句话并不能够证明政府有灭杀巴勒斯坦族群的意图,且这些话的严重性在没有脉络的情况下被过度放大。
确实,过去国际法院判断为种族灭绝的几个例子(雪布尼查大屠杀、缅甸对罗兴亚人种族清洗),都有明确的官方计划或种族政策作为判断的基础。在以色列的案子中,因为没有明确的官方政策,法院必须就政府领导集团的态度与实际执行的情况,从纷杂的事实中拼凑出系统性的作为,才能断定有灭绝种族的意图。
另一方面,以色列并非首先开战的那一方,在过去的例子中也从未有过反击的国家遭控种族灭绝的例子。虽然这点并不妨碍灭绝种族罪的成立,但是要判断有此意图,会需要更多的证据。麦肯.绍也列举了反证指出,以色列官员也有主张促进加萨生活条件的相关发言,总理纳坦雅胡在开庭前一天也曾表示:「以色列并没有打算长期占领加萨走廊,也无意强迫其人民迁徙。」
接棒的以色列司法部顾问拉琼安(Galit Rajuan)上台后,展示多张战事纪录画面,一一指出哈玛斯战士如何乔装成平民,将武器部署在各种公共与私人场所,从一般民宅儿童房的床底,到医院的储藏间等,都成为他们培养势力的空间。尤其是医疗机构,以色列所搜索的每一间医院都留有哈玛斯的武装痕迹。
拉琼安也毫无回避地坦承,部分的人员伤亡的确是以色列军方造成,但这归根结底仍然是哈玛斯的策略所导致。这也呼应麦肯.绍所言:「军事冲突必然会有损伤,武力的使用本身并不能直接等同于灭绝种族的行为。」拉琼安还主张,以色列确实有试图减损平民的伤亡并且协助人道救援。然而关于这一点,驻扎当地的各个NGO团体、联合国组织、以及加萨本地媒体都已多次否认,但由于国外媒体不被允许进入加萨,所以外界无法加以确认。
2024年1月12日,荷兰海牙国际法院外的抗议活动中,一张桌子上摆放着10月7日哈马斯在以色列跨境袭击中被绑架的人质照片。 图/美联社
▌国际法院宣判紧急禁制令
2024年1月26日,国际法院宣布其决定。法院认为,位于加萨的巴勒斯坦人面临实质且立即的危险,极可能遭受无可回复的伤害,因此命令以色列有以下义务:
1. 尽其所能防止任何灭绝种族行径
2. 采取实质措施管束其军队在现场的行为
3. 惩处煽动灭绝种族的公开言论
4. 采取紧急措施确保巴勒斯坦平民能获得物资与救援
5. 保全灭绝种族罪的相关证据
法院并要求以色列一个月内回报执行状况。然而法院并未认可南非最重要的请求:即刻停火。简言之,以国际法院目前的观点而言,以色列可以继续其军事行动,但是过去的事证显示以色列未尽足够努力防止种族灭绝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各项决定并未取得全数法官的同意,其中以色列推派的法官巴拉克(Aharon Barak)仅同意上述第3及第4项。而另一名乌干达裔的法官赛布庭(Julia Sebutinde)则对每一项都投下了反对票,因为她认为以巴问题根本上是一个政治问题,法律不应该介入。除此之外的其他15名法官则全部认同以上所有要求。
2024年1月26日,国际法院宣布其决定。 图/欧新社
▌两种受难者叙事的对立
由于国际法院的决定没有现实上的强制力,此案的象征意义远大过实质意义。不过,这场法庭对抗虽然对以哈战争能带来的实质效果有限,却开启了另一个论述的战场。
许多国际评论家指出,南非控告以色列意味着,欧美以自身经验为出发点的道德与正义的内涵正在受到挑战。这并不是说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不认同发源自欧洲的人权普世价值,而是他们受迫害的历史并没有以同等的重量受到欧美论述的认可。
南非借此案想要带头呈现的叙事,是取消犹太屠杀的历史特殊性,将其放进更早开始、持续更久、范围更广且伴随各种制度性手段的种族歧视的历史。它所要批评的是这件事:任何殖民主义的记忆都无法在西方中心的人权论述中,竞逐那个最沈重、最不可动摇的受难者位置;而今天人们甚至能够容许最神圣的受难者反过来遂行殖民主义。
以色列直升机飞过遭轰炸的加萨上空。 图/美联社
这场诉讼就像一张试纸,将欧美世界主流道德言论的偏颇清楚表现出来,相关反应因此毫不令人意外。美国国家安全会议的发言人柯比(John Kirby)直言此诉讼完全「没有意义、毫无事实根据」。法国外交部长赛卓内(Stéphane Séjourné)则说:「控诉犹太国犯下灭绝种族罪,这已经超越了道德界线。对于以色列,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主张要尊重法律,持续性的轰炸应该停止。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颠倒文字的意义。」
言下之意是,以色列做得再怎么过火,都不可以用「种族灭绝」一词来控诉它。而德国更选择正式参与诉讼为以色列辩护——此举挑起纳米比亚的不满,因为德国殖民者在1904到1908年之间在纳米比亚犯下被史学家封为二十世纪的第一场种族大屠杀,至今尚未完整补偿,却反而去帮忙洗刷他国的灭绝种族罪名。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道德主张的背后没有隐藏的政治利益,即便是弱势的非西方国家,也不可能是超然的正义代言人。
关于这点,透过另一个正在进行中的案件便可以看得出来:乌克兰控告俄罗斯。俄罗斯于2022年2月24日入侵乌克兰,两天后乌克兰便向国际法院递状控告,要求俄罗斯立即停止其军事行动。乌克兰有两点主张:第一、俄罗斯指控乌克兰在顿巴斯地区实行总族灭绝为莫须有的指控;第二、俄罗斯的军事行动造成乌克兰人的伤亡,有构成灭绝种族罪的嫌疑。国际法院在2022年3月16日便下达紧急禁制令,要求俄罗斯立即停火(相关罪名至今还在审理中)。在此案中,没有任何欧美纽澳之外的其他国家参与诉讼支持乌克兰。看来非西方国家对于何谓「种族灭绝」也有自身的偏颇。
相对地,所有支持乌克兰控告俄罗斯一案的32个国家当中,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支持南非控告以色列的行动。比较这两件国际法诉讼,可以清楚看到两种不同的政治道德论述如何将世界分成壁垒分明的两半。只不过,透过南非控告以色列一案,弱势阵营的声音又更清晰、更有自信了一些。
问题终究还是在于这两种立场该如何对话?军事冲突谈判专家皮耶.阿松(Pierre Hazan)指出,这场在海牙上演的法庭争议要能完美落幕,取决于人们是否能够以同等的方式承认每个受难记忆的特殊性,并拒绝将这些记忆排序或相互对立。然而现在看起来,目标还很遥远。
2024年1月13日,南非约翰尼斯堡,支持巴勒斯坦的抗争者在美国领事馆前,针对美国对加萨战争的反应进行抗议。抗争者所拿的西瓜,由于配色与巴勒斯坦旗相同,故被许多亲巴勒斯坦人士做为抗争的象征物。 图/欧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