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明X简静惠 说不尽的精彩故事

黄春明。图/洪建全基金会提供

简静惠。图/洪建全基金会提供

1970年代中叶后,书评书目杂志及出版的专书,陆续获金鼎奖,帮助简静惠获得洪老先生及董事会的肯定。图为简静惠在书评书目出版社。图/洪建全基金会提供

洪建全基金会50周年特别出版《植栽一座文化森林》一书。图/洪建全基金会提供

台湾第一本专业书评杂志《书评书目》于1972年创刊,此为第1期封面。图/洪建全基金会提供

穷小子在《书评书目》获得好评,勇敢闯荡文坛

简静惠——黄春明是一九六六年到台北闯荡,与基金会结缘在一九七○年代初。您当时刚从乡下进城,在明星咖啡馆点一杯十五元的咖啡,从早泡到晚,写出许多知名的文章,您可以回忆一下,当年与洪建全基金会结缘的经过?

黄春明——原来我跟太太都在中国广播公司宜兰台工作,后来到台北闯荡。刚到台北时,真的一无所有,我们总共搬了七次家,第一次的家是一个台电的职员宿舍,房东其实是二房东,把很小的房间租给我们,我根本没有办法写作。加上小孩子陆续出生,每当我想要写作的时候,遇到小孩感冒,大哭,太太都要抱着孩子,在松江路一百二十三巷九号外面来回走,我才可以专心书写。

后来,我在汉口街的国华广告公司工作,附近有明星咖啡馆。当时台北并没有太多咖啡店,明星在二楼,一上去,我找一个没有客人的角落坐下。因为我是乡下来的,比较懂得不好意思。如果我当天有钱,早餐喝一杯咖啡十五块,中午再吃一个炒饭,消费较多。但是我有时候没有钱,一杯咖啡,一坐一整天,占了一个位置,还有厕所可以用,我算起来很划算。我在广告公司当文案写手(copywriter),很多的idea都从那里开始发展的。同事有事情就打电话找我,没有事我就一直在那里写作。老板简锦锥看我写作那么努力,会交代同事:「黄桑坐这里,他人如果不在,你不要帮他收,把咖啡留在那里,他还会回来喔!」常常这样,让我很感动。

后来在明星咖啡馆,结识了隐地、景翔等人,也认识了简静惠老师。我开始阅读《书评书目》杂志,得到许多讯息与知识,更得到评论与鼓励。我因此经常拜访隐地,常到位在博爱路的书评书目办公室走动。

简静惠——小说家通常很寂寞,因为要等待评论家介绍与评价,方能唤起读者与评论界的重视。在《书评书目》创立初期,何欣教授就曾写长文〈论黄春明小说中的人物〉给予您高度评价,您能回忆一下《书评书目》与您创作生涯的关系?以及当年阅读的《书评书目》感动与启发?

黄春明——《书评书目》登了何欣老师的评论文章,肯定作者,让我很受鼓励。小说刻画人物是小说创作的根本,世界上各民族都有各自的语言文字,意义还是不能互通,能互通的是利用文字把小说里人物的遭遇、人情、人性写出来。在共通人性上,不管你是白人、黄人、黑人、印地安人,都一样的,如此才可以翻译,所以小说里面人性是很重要的。

人性说起来很抽象也很具体,具体面小说家总能很细致地刻划,栩栩如生,读者透过文字,可以想像到人物的一切。所以我们小时候听故事、看戏或讲故事,都是用语言传达的,比方说《三国演义》中关公的赤兔马多厉害啊!一日千里,流血汗,多厉害?但电影拍只不过就是一匹马,很难表现出小说里面那样的棒。所以我们说,小说家透过文字刻画人性太重要了。在我写作小说的初期,就得到何欣老师的评介,奠定了我写作的信心。

简静惠——黄春明喜欢把正在构思的故事讲给家人与朋友听,从听众的反应上,不断改变说故事的策略,写出精彩的故事。当时基金会在博爱路时期,您常来讲古,连我公公洪建全老先生都曾经循着笑声来当听众,可以请您回忆一下当年欢乐的场景?

黄春明——每一个小说家孕育故事的方法都不一样,我的方法就是爱讲故事,透过讲故事的过程,观察听众的表情,大家听了都觉得好笑,或者难过的地方觉得难过,那就能写出吸引人的小说。反之。当我讲故事时,听众觉得很无聊,我就知道应该要收敛。所以我有一个习惯,常常讲故事,一旦受肯定,就知道题材可以写,就慢慢发展。

拉楼梯当座椅,黄春明笑声四溢说故事

简静惠——黄春明跟柯青华(隐地)认识之后,就常来书评书目办公室。那时候刚成立,我们就在博爱路,把国际电化商品公司的一个小房间当成书评书目办公室。小房间刚好在走道上,旁边有一个楼梯,前面就是办公室。那楼梯可以通到四楼会议室,而楼梯平常是放倒的,要上去时,再把楼梯摆上,再爬上去,那个楼梯就是您——黄春明的座位,因为没有地方可以坐。

黄春明只要来,就坐在楼梯口讲故事。黄春明的声音,还是跟现在一样,满大的,唱作俱佳。不仅说故事,也谈理想。听黄春明讲去广告公司之后,拍妈祖回娘家的纪录片,讲述台湾很多地方的故事,台湾的牛怎样被拉到牛墟,可怜落泪的模样!大家都听得「耳仔匼匼(khap)」,耳朵都趴下来了。

不仅是我,我的小叔洪敏弘路过问道:「这个人是谁?哪里来的?讲话有宜兰腔,台语又说得很轮转!」也成了黄春明的忠实听众。黄春明在我们家满有名的,在欢笑声中,我们听了不少故事。我记得黄春明说过一个白梅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就发展成《看海的日子》,我们是最早听到第一版故事的幸运儿。

黄春明——《看海的日子》源于我对妓女户的观察,因为我在那里半年多,帮忙修理过电风扇。在台北宝斗里、重庆北路三段,有一条巷子进去,到宁夏路那边,这一带都是妓女户,宁夏路再过去,到刑事警察总局那边,还是零零散散的私娼馆。当年只有电风扇,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都很破旧,妓女户空间小小的,走道矮矮的,空气也不透,潮湿,味道又很不好,电风扇用得很勤,日据时候留下来的,损坏率很高。我刚到台北找不到工作,终于在延平北路三段附近的一家电器行,找到工作。

这家电器行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开的,我说:「我对修理电器有兴趣。」老板还没有说话,他太太说:「好!」她先考我:「你会不会修理ヒューズ(保险丝)?」我说:「那个很简单。」「那你会不会修理电灯泡的开关?」我说:「都会!」她就说:「好!」她先生还愣了一下。

先生愣了一下!那个愣了一下,如果写小说当然要写进去,老板没有说好,老板的太太说好,老板还这样看了她一下,好像莫名其妙为什么说好。

这个问题在哪里?第二天我才找到答案。十一点多了,早上老板娘接了几个电话,然后,老板娘登记好了,她都无所谓。而我整个人,头都充血,脸都红起来。

我找到的答案是什么呢?因为以前都是年轻老板负责,太太当然也知道他去修理电风扇,正如闽南话所说:「摸蜊仔兼洗裤!」老板娘不高兴,所以找了我当替死鬼了。

我在书评书目办公室说这些故事,表面上在叙述我个人经验,我会思索故事的讲法好不好?有没有戏剧性?如果朋友们反应好,以后小说里面需要这么一段,我就会刻画出来。

简静惠——您曾特别提到,《书评书目》给您的评论对您来说意义重大,黄春明在台湾的文学界是被肯定的。另外,齐邦媛老师当时在国立编译馆,把您的文章选进了课本里,甚至还引发了很大的社会讨论和争议。可不可以谈谈,评论在您的创作生涯刚开始时,对您的影响。

黄春明——在当时我真的有一点创作狂,家里再怎么穷,也比不上写作重要。当时孩子出生了,我跟太太说,我们现在所遭遇的困难,我们两个人都要扛起来,但是小孩子不能吃苦。那时候非常贫穷,房租是六百块,本来月初就要给,我都月底给,到了月底还是没有钱,一大早六点就出门,怕房东看到我。

我在广告公司是九点半才上班,我六点就出门,只好到处闲逛。在第三号水门附近,看劳力的人招募,看卖东西的市集。给小孩子吃进口的S-26奶粉。小孩生病了,只好买电台广告上的药,拆了包装要给小孩子吃,我又很生气地把它丢掉。为了带孩子到医院去,只好典当家中的收音机、小孩子周岁娘家送的金牌、太太的项链,才有钱带孩子去儿童医院。大人吃什么?面条烫熟了,拌一点猪油酱油,就这样吃了一阵子。

写小说那种狂热,都源于我的生活经验。学院里的评论家常常很受限,不能理解底层人物的生活世界。以《看海的日子》里的白梅为例,后来回到她的娘家,村子里面的人都知道她当妓女,但对她很客气,她还指导农人不要急着卖地瓜,以免遭到削价。就有小说评论家说,黄春明太浪漫了,白梅当过妓女,回到娘家还受人家欢迎,是不可能的。

评论家不懂,妓女这个名词,原来是一个名词而已,但是后来变成骂话,把一个名词变成形容词,变成那么恶毒的说法,是在文明社会中的现象。在贫穷的时代,所有的妓女没有一个是志愿去的,而是被出卖的,被压迫的,白梅的家人当然不会那么瞧不起她。我觉得,生活本来就是教育,理论家如果缺乏生活教育,大部分都从书本上得到抽象知识,但生活并没有那么抽象。

记得有一次我到书评书目办公室聊天时,大家问我:「你今天写什么?」

「我现在写《小寡妇》!」

《小寡妇》谈越战期间,台湾人想赚美军钱的故事,实在与广告与行销的理论有关,商品化、包装与广告,从头到尾都绕在这些观念,其实都是活生生的经验。我因为当时在广告公司工作,经常面对日本的商人。日本人代表非常臭屁,盛气凌人,但待我不错。工作经验转化为小说,成为我创作的养分。

简静惠——每每听黄春明讲故事以及观察他的创作过程,我觉得他真是一个有强烈悲悯胸怀的人,也让我们阅读他的小说的时候,触碰到这份关怀就会非常感动。黄春明也不是特别去强调人道精神,读者很自然会看到文字里面散发出生命的脆弱、人性的光辉。我觉得比较可惜的是,我们经常听黄春明讲故事,后来这些故事都引发很大的社会冲击,也都是非常畅销的书,但都不是交给书评书目出版社出版。

巧思安排尉天骢颁奖,黄春明感念贵人相助

简静惠——我担任国艺会执行长时期(一九九九年),黄春明获得了国家文艺奖,我和同仁安排了尉天骢教授担任颁奖人,可否请您谈一下当时的心情?

黄春明——我走上文学的路,尉天骢是我背后的重要推手。他当时办《文学季刊》,参与的作家有陈映真、刘大任和七等生,我是七等生介绍参加的。当时主流的文艺风潮是现代主义和存在主义,都是非常具有知识性的,但在政治高度的管制下,仅流通美国方面的翻译书,俄国的翻译都不行,本土更罕见。很不容易开始有本土的、乡土的创作与评论出现,尉天骢把大家靠拢在一起,强调现实主义与社会写实,呼应我要写的社会现实。

我创作中处理相当多乡土题材,一篇一篇,很多都引起热烈的讨论。当年国民党开始批判乡土作家,传说王升开始要抓人了,陈映真、尉天聪或我都感到风声鹤唳。据说郑学稼给了一个建议,不要压抑或逮捕,不妨反过来,从乡土文学里面找一个作家,颁奖给他,强调其中民族主义和反殖民的意义,而我就成为对象。郑学稼的建议,看来起言之成理,但也显得很难看,昨非今是,不是很奇怪?无论如何,我和尉天骢坚持乡土文学的论点,安然度过论战,回想起来还是很感动的。

所以请尉天骢颁奖,我当然很高兴。我记得,我致词开头说:「王老师我得奖了!」我眼睛是往上看,台下是贵宾,然后才跟台下说,为什么向王老师致敬?因为王老师是我初中二年级时候的国文老师,也是级任老师,后来被指控是匪谍而枪毙掉,是他鼓励我写作的。

无论是王老师、尉天聪或是林海音都是我的贵人,黄春明没那么伟大,我常常以打弹珠来比喻,钱丢下去弹珠就出来,大概有五颗,我们就啪啦一打,弹珠就撞了很多根钉子,差不多掉在没有交点的地方,很难得掉在左边那个可以得奖的角落。我觉得,我们的先天没有办法改变,弹珠就是固定的弹性,但后天的努力和机运往往是不同的,你拉得很紧蹦,或者是轻轻地弹上去,弹珠所碰到的钉子不同,滚进的角落就会不同。

简静惠——洪建全基金会经营了五十年,黄春明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请您给我们建议和期许。

黄春明——洪建全基金会一直有很好的表现,在阅读风气消失的今天,面对出版社一直关掉,重庆南路的书店也只剩下几家,大家都忙着滑手机,敏隆讲堂的人文课程能长期坚持,弥足珍贵。

如果基金会能更有创意,举办更多活泼的艺文活动,让小孩子和年轻人重新拿起书本或者好杂志,是新的挑战。我一直相信,所有艺文推广的形式,随着时代都不一样,不能再重复以前的做法。如果没有改变,读者不会认同,所以要更加强研发新的创意与活动,加油,谢谢!

(本文摘自简静惠着《植栽一座文化森林》一书)

洪建全基金会50周年庆系列「我们都记得个名字:书评书目」座谈会于11月6日下午2点敏隆讲堂举行,免费开放参加,报名请点选https://reurl.cc/ye7AAD)